去做些什么吧,去做真正需要你做的事情,非你不可的事情。严君平最后的话语像鞭策一般催迫着鸫咏。一直以来,自己都在等待,都在逃避,都在被选择……越转越急的绯光中央,两位天人的身影渐渐接近融合。火齐之花陡然绽开盛放,射出千万条璀璨光带,包围着两位天人少女的光团也随之爆裂开来,辉光里,只有一个身影在熠熠闪烁……“小七!”呼喊脱口而出的瞬间,鸫咏知道,自己已在幸运和幸福之间做出了抉择。
包围在光芒中的天人少女凝视了他片刻,忽然露出一个近乎圣洁的微笑,那是傲慢的、高贵的,恰到好处而完美无缺的微笑。
是天孙。
“见到你真好。”仿佛只是从长梦中醒来,天孙那么亲昵地靠近,以虚无的指尖轻轻抚住爱人的面颊,“可是鸫咏,你真的一点都没变呢。”
“什么才是真正需要我做的事情,非我不可的事情……”鸫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真实的话语自然而然地流出唇间。
“只有这样的事情才能证明你的存在,哪怕它只是个错误。”天孙慢慢放开手,她并没有直接回答,“鸫咏的事情只有鸫咏才明白,而我会去做非我不可的事情,像小七那样。所以再见了。这次,真的再见了……”
几乎没有停留,美丽的天人便化作一道光羽,流星般划过长空……雾汽弥漫……方丈山已经接近海面,坠落的气压已激起了漫卷的烟水,升腾而上……此时此刻,方丈山的所有存在都在仰望——鸫咏在仰望,残存的真人们在仰望,在花雨中恢复片刻心智的鳌仙们在仰望,甚至连嗜血的鲛兽们都在仰望……抬头仰望那最后一线希望……
空中尚存大半的黑劫像浓云遮天蔽日,但天边一角已隐隐显现蔚蓝的清澄,天孙的身影是浑沌天空中唯一璀璨夺目的存在,她燃烧自己焕发出的那点光芒不断升腾着,升腾着……突然,透过黑劫,高空之上铺展起青火烈焰的屏障,天孙被迎头降下的龙火击中……到了不得不画上句号的时候了。
鸫咏下意识地放下近乎空空如也的货箧,疲惫地坐了上去。回望前路,能回忆起来的,就是自己对待玉局的冷漠、对待天孙的懦弱和对待小七的虚伪。
对玉局,如果自己可以早一点摆脱过去,对天孙,如果自己可以勇敢地面对内心,对小七,如果自己可以诚实地去承担一切……可是没有如果,在所有必须面对的时刻,自己都巧妙地逃之夭夭了。
去做些什么,以此确定自我的存在,哪怕那是徒劳和错误——在这一点上,自己比不上玉局,比不上天孙,甚至也比不上小七。
也许接下来的旅程已经离终点不远,可是,是到了该独自启航的时候了……这一刻,奇妙的晕光照亮鸫咏眼前,他缓缓抬起头,竟发现一双灼灼闪烁的巨型牛角航船出现在眼前,仿佛一直以来就停泊在那里。
曾经被他舍弃的贯月槎又一次出现了,也许它从未远离,一直就栖身于被封印的决心里,等待着这决心苏醒的那一天。
如同流镝划过天际,鸫咏驾着贯月槎横渡长空,迎向毒炎烈焰的封锁,追逐往天孙消失的方向,要清算新仇旧恨的群龙哪里容他靠近,以加倍的火力阻止他接近。
货箧里的异宝灵药在震荡里散失,此刻鸫咏已经没有对抗那群强大幻兽的武器,眺望着近在咫尺却无法靠近的天孙,眺望着龙火中载沉载浮的那点微光,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僵硬的触感蓦地掠过指尖……——指星木!
自己误袭天孙时断裂的半截指星木竟幸运地落在怀袖间,用近战方式来刺杀群龙根本行不通,如今能令这神木有效发挥威力的办法,就是让它燃烧起来。
这世间火焰无处不在——奔涌的岩浆、燠热的炎风、沸腾的情绪,全都是火焰的形形色色,其中也包括鲜活的生命魂魄……几乎不假思索地,鸫咏反手将断枝刺入胸口,残存的朱厌血剧毒混着狂鸟的戾气汹涌侵入体内,指星木却急剧抽干人生命之火轰然爆燃,他的存在几乎被这双重的煎熬抹煞,可是贯月槎并未沉没,反而载着熊熊烈焰不断向前,一下子排开龙火……只是微不足道的裂隙,已令天孙的身影显现出来,虽然满身伤痕接近失去神智,但这一刻,抓住这机会奋力挣脱炎网的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扶摇直上,孤高地在天宇间,绽放出烟花一样的光华。
这道光如同强大的咒语——金玉琉璃之宫的残迹里,硕大无朋的若木晶柱突然窜出地面疯狂生长,瞬间光芒缭乱,与残存的云笠融为一体,仿佛自中央高峰之巅挂起一道笼罩整座方丈山的彩虹。
而海面漫舞的烟水瞬间结成平台,那是强劲的气流吹卷起波涛,形成透明的基座托住方长山——龙骨形成的浮岛虽然巨大但却不沉重,无数风与海的天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它挽住,虽非长久之计,但还是及时延缓了大海啸的来临。
与此同时,天顶至高处倾泻下万道霞光,沐浴着激战不已的群龙,穿透了正在消解的黑劫,苍空深处渐渐呈现巨大的空洞,透映出更为光辉明亮的世界——那是纺就彩云瑞霭的天之织女们打开的通道,她们日复一日以霞光架起昼与夜的桥梁,当然也能直达幻兽所居的领域。
——无数天人通过天孙召唤出的巨型若木天梯倾巢而出……被黑劫污染的龙兽本能地飞向那片澄光,飞回那片净土,而仿佛细细地鳞浪掠过,未被侵蚀的群龙停止了吐火战斗,懒洋洋地逡巡游弋着彼此摩挲,身上的伤痕也在复原痊愈,不知从谁开始,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立起鳞片,纷纷抛出轻盈如羽洁白如玉的旧骨,远远望去,就如同天空中悬挂起一幅光亮的银幔,直洒向空中浮岛……而方丈山颤动着,停止了下坠的趋势。
一边是荡涤尽浊气的群龙源源不绝地飞回,继续撒下旧骨,一边是不计其数的天人合力托举,方丈山终于开始上升,像初次学习飞翔的鸟儿一样,渐渐不用扶持而越升越高。
这还不是最后,天空中星光闪烁,显现出无数发光的透明形体,更多的天人穿过若木,散向四面八方,他们有的耀起强光消散黑劫的污染,有的飞向群峰寻觅幸存者。整座浮岛上编织起辉煌的光网,柔曼拖曳播撒,触及之处,死灵化成劫灰飞散,鲛兽恢复人类的身影,就连枯萎的琦花瑶草再度盛开……以中央至高峰为中心,金玉琉璃之宫的残迹上霓虹赫映,浮空的石莲花终于再度生机勃勃地怒放了……而鸫咏的贯月槎被南之薰风的天人雏们簇拥着,他们熄灭了环绕在他周身的毒火,尽力抚平他的伤痕,滋长着他的生命。
温柔的风源源不绝地吹来,可是鸫咏知道,属于他的那一缕并不在其中……于三千世界八方之风里,他能轻易地将她分辨,可是哪里都没有她吹来的芬芳。
河汉清且浅,澹荡的澄波之上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其下历历卵石晶莹剔透,所以人们仰望天河,总可以看到淡淡白纱练当空横贯,无数星点掩映其中。
黑衣男子驾着缺了一个尖角的贯月槎,船头货箧上挂了小小的灯盏,做成牵牛花模样,弯曲的茎条柔曼地垂吊下来,有种栩栩如生的袅娜感,牛角打磨拼合成花瓣灯罩内蓄着一点温润的金蜜色荧光,舒展的叶片则是招牌,錾刻着“河鼓堂”徽号。
顺水而行,岸上宫殿屋宇鳞次栉比,错落铺陈得分外雅致。径流回环处,一座水榭高阁飞架河面,花格排窗尽数打开,百丈晶帘垂落,折射的珠光宝气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婉转的娇语自帘后传来:“这次是把新的星官送回牵牛之宫吗,寻星使者?”
“是的。只是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严君平也好,赤松子也好,他都不记得了。”黑衣男子“河鼓堂”低下头,“今年的任务已经完成,明年再见。”
“你看起来和以前不太一样啊,是因为在做非你不可的事情么。”帘后的人幽幽地说着,以纤白的指尖撩开珠帘,微微露出半面,云一样的高髻,霞一样的容颜,晨光一样的眼睛。
“你明白是为什么。”仰起头望着那高贵出尘的姿影,黑衣男子露出温柔的表情。
“是的,我永远都明白你。”帘后的人的话语是那么熨贴,“是为了找到能跨越差距的,真正的自己。”
泛过清浅的天河,贯月槎直入沧溟的大海,渐渐的,海面上流窜起不一样的风絮,云团缓缓聚集,堆叠成山,一场飓风豪雨即将降下。
仰望着墨意浸染的苍穹,黑衣男子微笑起来:“以为我没有火齐之眼就看不出了么,你们这群伪装成雨云出来漫游的天风……”
这样说着,他调转船头跃出海面,贯月槎溅开一片水波直驶向天空,朝着云团全速而去。
虽然不能确定必是属于自己的那一缕,可天真而单纯的南之“薰风”,这次应该又会被同伴落在了最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