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南湾县，沈亦明竟无法将眼前的景象与印象中的家乡联系在一起。站在十字路口，周围陌生的高楼令他迷失了方向。
人之所以记得回家的路，除了因为方向，还因沿途那一个个熟悉的，标志性的建筑。这些建筑和路一起，承担起人关于一座城、一个县、一个村子的记忆。
沈亦明模糊得记得，小时候他的家在一栋五层高居民楼的第四层，紧邻南湾县最长的南北路。而在路对面，有一处名叫墨苑的旧书店，专门回收和售卖二手旧书，那里是沈亦明每天放学回家前的最后一站。墨苑书店是在一处老平房里，走进去便闻到隐隐的霉味，一半来自旧房子，一半来自旧书。总之，年幼的沈亦明认为，这就是旧的气味。他每天去墨苑书店并非为了买书，而只想听书店老板韩爷爷讲讲收购旧书的故事。虽然每本旧书的背面都标着书的年份和收购日期，但是关于旧书的故事，只有韩爷爷和卖出它的人才知道。韩爷爷也总是挑一些适合小孩子读的书，送给沈亦明。
沈亦明放学回家的倒数第二站，是学校旁的童童小卖部。这间店的老板是他同班同学艾童童的爸爸。当时，班上的同学都很羡慕艾童童。在小孩子看来，拥有一间小卖部便相当于拥有了整个世界。沈亦明和朋友们总会在童童小卖部提前买几包零食，填饱期待了一天的肚子。而回到家时，在看到一桌饭菜，虽然想吃，但总有些力不从心。
南湾小学在南湾县靠近中心的位置，离沈亦明家只要转两次转角，走十分钟便到。但自从他失去父母之后，他的家便不再属于他。沈亦明的父亲沈烨欠下巨额债务，被债主上门催债。沈烨为了保护妻子刘晴和沈亦明，想把他们送出南湾躲避。
沈亦明记得那个晚上下着雾，他被母亲刘晴裹了厚厚的衣服，抱上一辆黑色轿车后座。母亲刘晴替他系上安全带时，沈亦明近看发现母亲的脸色并不好，眼睛红红的。随后沈亦明记得坐在副驾驶的母亲悄声问父亲：“你从哪里弄来的车？家里之前的车都拿去还债了，你就算弄来车，也会被他们要去的”。
“这是我租的，你放心，送完你们我就把车还回去”，沈烨发动车，“我们要快点开出南湾，不然被他们盯上就糟了”。
沈亦明看不清窗外，路两旁的景色。沈烨一侧的车窗降下一半，冷风和雾气一起呼呼地灌进车里。
“亦明，你和妈妈先出去玩几天，等过段时间，爸爸工作忙完再去找你们”。
沈亦明坐在汽车后排，旁边放着一只装满书的米奇书包。他嘟着嘴说：“可是，我好不容易能出去玩，为什么还要带课本和作业呢？”
“出去玩归玩，学习也不能耽误啊。爸爸说过，只要你成绩进步十名，就给你买那双你一直想要的新球鞋。亦明不想要球鞋吗？”
“想！爸爸，等下个月，我们期末考试我一定会……”
沈亦明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巨响，一阵天旋地转，他的头不知撞到什么东西上，疼痛让他渐渐昏过去。再醒来时，沈亦明已经成了一个孤儿。
“前方五十米，路口向右转，大约两百米后到达目的地”。沈亦明被电子地图的播报声打断了思绪，这电子地图显然要比他对南湾熟悉得多。
刚转过路口，沈亦明一眼看到南湾孤儿院五个金色的大字，在一栋六层楼一侧的墙上竖着排开。快走近时，他看到一个头发有些花白，微微驼着背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对他挥手。
“吴院长！”
“哎呀，亦明啊！要不是你提前跟我说，你快到了，我都不敢相信，这又高又帅的小伙子就是当年那个瘦瘦弱弱的小男孩呢！”吴院长欣喜地仰头望着沈亦明。
“吴院长，当年多亏您的照顾了！我带了些伊米市的特产给您”。
“不用这么客气的，走，我们进去说”。吴院长带沈亦明穿过院子，院中景象也早已变了大半，只有角落柳树旁的两架秋千还留在那里。
走进楼中，吴院长放低声音，说孩子们正在午睡。沈亦明透过窗户向里看去，每间房里都有两三个在午睡的孩子。
“这层都是一些患病的孩子，也有些残疾的，在一楼比较方便带他们到外面透透气”，吴院长看着熟睡的孩子们，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其实，像你和小毛这样，身体健康的孩子，在孤儿院被人领养的概率是最大的，只不过……”
“怎么了吴院长？难道是小毛被人领走后出什么意外了吗？”
“不是不是，你别紧张。只不过说来奇怪，孤儿院在孩子被领养之后都会定期了解孩子状况的。但那家人在领养小毛一年之后，突然就消失了，小毛的消息，我们便也无从知晓了”，吴院长带沈亦明来到办公室，递给他一摞资料，“自从你再找到我，托我查小毛的消息，我又从那家人周围的邻居那里打听到一些消息。他们说，小毛后来被改了名字……”
“白星！”沈亦明看到手里的资料，惊讶地喊了出来。“是啊！我听到之后也吓了一跳，这不就是那个歌手白星么？我女儿很喜欢她的”。
沈亦明此刻的脑中，正在努力将白星和赵小毛的信息拼接到一起。其实，沈亦明得知白星曾在南湾孤儿院，是通过看白星的一个访谈。访谈中，白星提到自己在孤儿院的经历，并未说是哪家孤儿院。但是沈亦明从她的描述中，一下就确定，她曾经所在的孤儿院就是南湾孤儿院。
从前的南湾孤儿院，只有一前一后两栋二层小楼。前面一栋住着健康的孩子，后面一栋住着患有疾病的孩子。
沈亦明来到前面一栋楼的第一天，就被几个男孩子告知，“你可千万别去招惹那个赵小毛，她简直就是个妖怪！”
“赵小毛是谁？”
“喏，在角落荡秋千的那个”。
沈亦明望去，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正站在秋千上。她乌黑的头发散在肩上，随着秋千的一来一回飘动着。小女孩用力一弯腿，秋千荡得更高了些，她微笑着闭上眼睛。她的脸上一会儿映着树影，一会儿落满阳光。
沈亦明想起韩爷爷送给他的故事书里写，妖怪都是张牙舞爪、嘴脸丑恶的，但眼前这个小女孩怎么会是妖怪呢？
男孩们手舞足蹈地向沈亦明描述着赵小毛的种种恶行。
“分区当值日生打扫院子的时候，她总是偷偷把垃圾倒在我们这里，最后老师总是批评我们”。
“她荡秋千的时候，为了不让其他人在旁边的秋千上，偷偷在上面抹了胶水”。
“她还在男厕所门口带个面具，扮鬼吓我们”。
“是啊，本来刚去完厕所，被她这么一吓，突然又想小便了！”
“你还说呢，上次你都被吓尿啦，哈哈哈！”
沈亦明听完这些再回头看向秋千时，秋千上空荡荡的，赵小毛不知去了哪里。
“怎么没人和小毛一组？”吴院长当时还是吴老师，正在分配新一周的值日表。孩子们纷纷后退一步，只留下站在原地不动的沈亦明。
“亦明，那就你和小毛一组吧！”
沈亦明点点头，看向赵小毛。赵小毛只顾捏着手里的橡皮泥，对于谁和她一组并不在意，头都不曾抬起。
赵小毛和沈亦明被安排到孤儿院后面的一处空地清扫落叶。那里有一处乒乓球台，很久不用，上面积了一层灰。赵小毛扔了扫把，两手撑着球台就想跳上去。
“等等！”沈亦明赶忙喊住她。
“干嘛？落叶你来扫，我负责看着你”。
“我是想说，球台上面脏，你要坐的话，先擦一下”，说着，沈亦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巾，递给赵小毛。
“哦”，赵小毛惊奇地看着沈亦明，接过卫生纸。
沈亦明来到花坛边，开始清扫落叶。而赵小毛坐在乒乓球台上，荡着两条细白的小腿，嘴里还哼着歌。
想不到，妖怪唱歌还挺好听的，沈亦明扫着地，心中暗暗想。
“喂，他们是不是告诉你，我是妖怪？”
赵小毛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沈亦明心中一惊，这妖怪怎么像是看得出我在什么似的？
“你，怎么知道？”
“哼，他们整天见人就说我是妖怪，还到处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其实，你不用难过的，我觉得……”
“这有什么，我只是不喜欢妖怪这个名字而已”，赵小毛轻描淡写地说，“那帮人记性不好，每次喊我妖怪，我都得纠正他们，是妖精！”
“妖、妖精？这不是跟妖怪一样吗？”沈亦明停下来，吃惊地看着赵小毛。
“太不一样了！吴老师给我讲的睡前故事里，妖精和妖怪虽然都是妖，但是妖精长得好看，妖怪长得丑！”
“哈哈哈！”沈亦明大声笑出来，他差点忘记，赵小毛是一个比自己年幼，还需要听睡前故事才能入睡的小女孩。
“笑什么？你记住，以后叫我妖精，不许叫我妖怪哦”。
“啊？”赵小毛狠狠瞪了他一眼，沈亦明只好点点头，说：“好，妖精，那我要继续打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