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烟萝握刀的手一阵剧烈的抖颤，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眼中簌簌滚落。她的声音像是随风斜飘的雨丝，零乱而悲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寒山寺，睦都和你的对话，让我确认了这个事实”，徐辉祖眼中蓄满了苦楚悔恨的泪水。
顾烟萝暂失的意识缓缓凝聚，神情也渐渐痛楚起来，她骤然爆发出一连串痛极的嘶喊：“为什么是你？我不相信！不相信！……”喊声未绝，她已将手中的刀狠狠丢弃出去，伴随着那把长刀脱手甩出，一脸纷陈的泪珠也被摇碎。她掉头向远处奔去，飞身上了刚才骑来的那匹马，她心中乱针戳刺般的痛，痛得丧失了理智，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猛一挥马鞭，纵骑飞奔。
顾烟萝的行为完全出乎徐辉祖的意料，待他反应过来追赶而至，顾烟萝已经疾驰远去。徐辉祖心魂俱震，跃上自己的马匹，狠抽几鞭，急马如箭，只踏得地上尘土横飞。
顾烟萝听见背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响声，知道是徐辉祖追来了，她将马鬃毛一扯，那马亡命般向前跑去。徐辉祖立即拔出马鞭来，照准自己的马屁股，用力抽了两鞭，那马负痛之下，一声长嘶，耳朵直竖，四蹄翻盏，带起一道滚滚烟龙紧追而去。
两匹马追风逐电，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这样的追赶持续了许久，从天色明亮一直到夜幕低垂。
跑到一处山路的转角处，顾烟萝眼看自己的马快要被追赶上，正要用力鞭打坐骑，马却不知怎的，突然失了前蹄，两只前脚向着地下一跪，顾烟萝出其不意，一个翻身跌落马下，她原本身手矫捷，可以躲开一劫，但她此刻正处于一种极度混乱之中，竟浑浑噩噩的被甩下了山崖。
“小萝——”徐辉祖发出悲怆的狂呼，他连想都不想，自马背上纵身而起，从山崖跃下。他沿着山坡滚落，翻滚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撞在一块突起的山石上，一阵钻心的巨痛，使他两眼发花，一时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了。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昏迷中醒来，下意识的翻身坐起，身形一挺间，胸口处一阵急痛攻心，他踉跄了两步，勉强站住，已痛出了一头汗水来。但一想到顾烟萝，他立即咬紧牙关，忍着痛四处搜寻。
四周的景物，都被笼罩在夜色中。徐辉祖在夜色中茫然而行，不辨方向，也不知行向何处。走了一阵子，突见顾烟萝躺在路边，他急扑了过去，她昏迷不醒，头部撞伤了，正不住往外淌血。徐辉祖为她包扎好伤口，忍着自身的疼痛将她抱起，每向前走一步都钻心的疼，他头上满是汗珠，一颗接一颗，滚落下来。
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前方出现了一个山洞。他抱着顾烟萝进了山洞，拣些枯枝点燃，环顾四周，记忆的闸门在瞬间打开，这个山洞，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在这里他失足成恨，而在此之前，他自信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想到痛心处，一口淤血喷了出来。
顾烟萝就在此时睁开了眼睛，她也一眼认出了这个山洞，全身抖颤，直往角落里缩。“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她的眼中充满了恨意，“是要逼我动手杀了你吗？”
“小萝，我们坠落山崖，没想到大难不死，来到了这里。我想这是老天的刻意安排吧，你的噩梦是从这里开始的，也应当在这里结束。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的罪孽太深，该是赎罪的时候了……”徐辉祖说到真情激动之处，两眼泪水，泉涌而出，一阵热血，由胸中直向上翻，无法再往下接话。
顾烟萝呆呆的望着徐辉祖，她想起坠崖前的情景，有些惊愕，“你跟着我跳下了山崖？”
徐辉祖轻轻叹息一声，“昔年造成的大错，如今后悔已迟，如果你坠崖身亡，我只能到黄泉路上赎罪了”。
顾烟萝两行热泪夺眶而出，那些撕心裂肺的画面在她脑际中交织成无比的痛苦，像千万条毒蛇在啃啮着她的心，她突然仰脸哭喊：“老天爷，我该怎么办，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徐辉祖轻声道：“小萝，先听我将当年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你，再做决定也不迟。”
顾烟萝凄凉一笑，“你说吧”。
徐辉祖于是将他在同里遭遇变人戏戏班之事如实道来。说完之后，他带着解脱的轻松，长吁了一口气，平静地望着顾烟萝，等待命运的判决。
顾烟萝听后久久的沉默着，垂首不语，泪水像急涌的山泉一般，籁籁的滚下粉颊。而后一缕凄凉哀怨的声音，迸出她颤抖的樱唇，“天意弄人，我无话可说。但你将我丢弃在这洞中，丝毫不顾及我的死活，让我如何能够原谅？”
徐辉祖痛苦闭目，“我原想着过几日便将你接回府中，但我找到那对夫妇时，他们告诉我，在山洞中并未发现你的踪影，只见到血迹蔓延到断崖边，他们怀疑你已经投崖自尽了。”他跪在地上，把脸紧紧埋进自己的肘弯中，爆出苦闷的啜泣，“当我确定你就是那个女孩时，只能用悲喜交加来形容那一刻的感受，我曾想要不顾一切的对你说出真相，但话到嘴边又退却了。我可以想象你得知真相后的反应，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你的伤心绝望”。
“你打算瞒我一辈子吗？”顾烟萝眉梢聚愁，言来幽幽如诉。
“我原本打算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你，没想到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让我措手不及”，徐辉祖低叹，“或许是命中注定该有此一劫，躲也躲不过。小萝，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我全心全意爱上你的时候，并不知道……”
顾烟萝摇摇头，苦笑一下，“怪不得你对我说，你也有不堪回首的过去。还说佛家讲‘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相信我们的姻缘是前世注定的。这究竟是善缘，还是孽缘？”
“无缘不聚，不管善缘孽缘，既然老天安排我们相遇，便是几百世得来的缘份”，徐辉祖嘴角虽挂着一丝悲痛，却更似欣慰的微笑。
“如果杀了你报仇，我只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无生趣”，顾烟萝长长叹息一声，“既然如此，不如放下仇恨。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我坠入山崖的那一刻起，过去的顾烟萝，已经死了。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就让过去的，全都过去吧”。
徐辉祖眼中闪过狂喜之色，“小萝，你真的愿意宽恕我了？”
顾烟萝的眼神中混合着幽怨和欣悦，“你那么执著的爱着我，劝导我学会放下，现在，你如愿以偿了”。
徐辉祖伸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压迫得自己胸口剧烈疼痛，一颗心却飘上了幸福的云端。“小萝，我对你和钦儿的亏欠，会用一辈子来偿还”，他心中多年的郁结和桎梏，都在奔流而下的泪水中得到了释放。顾烟萝瑟缩在他的怀里，心中曾经坚硬的冰山，亦化为轻柔的流水，沿着她的面颊潸然淌下。
徐妙锦等不到徐辉祖和顾烟萝归来，景清一家又着急着上路，她只能随之动身前往北平。北平燕王府一切如旧，但徐妙锦分明感受到了那种压迫得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锦儿”，徐贞静一见小妹就红了眼眶，“王爷如果知道你在这个时候来到他的身边，该有多么高兴和欣慰，只可惜……”
“姐夫他，真的病危吗？”徐妙锦心中顿生强烈的不安之感，虽然徐辉祖说过，燕王是在装病，但此时亲口听徐贞静说出，徐妙锦还是相信了病危的传闻。
徐贞静凄然摇头，“原先的病倒是有所好转。但是自从三个孩子离开后，他受到很大的刺激，竟然得了失心疯。现在孩子们总算平安归来了，王爷却疯了。他时时跑出王府，在大街上乱走，还常夺人酒食，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发病严重时，躺在地上，一天一夜都醒不了”。徐贞静再也抑制不住，痛哭失声。
徐妙锦听得心如刀绞，她拼命忍住哭泣的冲动，问道：“姐夫在哪儿，我去看看他。”
“我带你去吧”，徐贞静哀叹着，拉了小妹的手，向朱棣的寝殿行去。接近寝殿时，正碰见北平布政使张昺和北平都指挥使谢贵迎面走来。徐妙锦知道，他们定是奉朱允炆的旨意，以探病为名，进府了解动静。
张昺和谢贵恭恭敬敬地向徐贞静行礼问候。张昺道：“王妃不必过于忧虑，相信燕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病情一定会好转的。”
徐妙锦从二人脸上的神情看出，他们已相信燕王确实得了疯病，心中更加忧虑不安。
炎炎夏日，朱棣却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缩在火炉边取暖，他浑身打颤，口中直呼“好冷”。侍女们不停的往火炉中加炭，个个被烤灼得香汗淋漓。徐贞静和徐妙锦只在室内站了一会儿，就已浑身发热，只有朱棣仍在一个劲儿的喊冷。
“姐夫”，徐妙锦这一声呼唤凄苦、幽绝。
朱棣转过头来，似是根本认不出她来，漠然看了她一眼后，又继续烤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