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凝霜确定丹杏走远了，才小声道：“在丹杏粥里下毒的人，是我。”见徐妙锦震惊抬头，她又道：“将那只猫放进柴房的也是我，我并没有毒害丹杏的意图，不过是要用这种方式给宁王提个醒。只是没想到，宁王妃会被牵扯其中。”
“你早就知道了？”徐妙锦愕然。
张凝霜嗤道：“她那点微末伎俩，如何瞒得过我的眼睛。但我不能直接告诉宁王，如果和王妃撕破了脸面，我以后就很难在王府生存下去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徐妙锦带着几分困惑看她。
张凝霜微笑道：“我不是帮你，而是帮我自己。我身份卑贱，像你这么尊贵的人儿，都有人敢加害，如果不给绿杨一个警告，她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我呢。”
徐妙锦有些精神恍惚，脱口问道：“你爱燕王吗？”
“不爱”，张凝霜答得很干脆。
“那为什么……”徐妙锦欲言又止。
“为什么要主动投怀送抱，是吗？”张凝霜淡淡一笑，“我是在燕王身上下了赌注，想为自己挣得一张护身符”。
“护身符？”徐妙锦越听越糊涂。
张凝霜道：“我从小父母双亡，受尽欺凌，苦日子过怕了。虽说后来有幸成为道衍法师的记名弟子，却只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我不愿被睦都那伙人糟踏了清白，所以抓住机会，将清白之身献给燕王，让他记着我的好处。我当时想着，如果还能够来到燕王的身边，他不是无情之人，一定会收留我的。现在看来，我赌赢了，留在燕王府，摆脱了提心吊胆的苦日子。师父说燕王有帝王之相，如果他将来当了皇帝，我更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徐妙锦垂首默默，万般滋味在心头。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不是每个人都有顾师妹那样的好运气”，张凝霜暗暗叹气，“既然两情相悦的一心人世间难寻，索性攀龙附凤，给自己找个好的归宿”。
“你说的顾师妹是……”徐妙锦抬眼望着她。
张凝霜笑道：“顾烟萝啊，你未来的大嫂。她是道衍法师的关门弟子。”见徐妙锦神色有异，她又解释道：“你放心，顾师妹为了你大哥，已经背弃师门。师父曾经用过一些手段，想让她离开你大哥，但是都以失败告终。现在师父自己想通了，决定成全他们。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师父原来不相信爱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但现在，他不得不信了。”
有一抹欣慰的笑容在徐妙锦的唇畔绽放。而内心深处，像有一道潜伏的激流，正在体内缓缓的宣泄开来。“你能帮我个忙吗？”她将恳切的目光投向张凝霜。
张凝霜问道：“徐小姐想回应天府，是吗？”
徐妙锦讶然，她居然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你的骨子里有股傲气，断不肯在这些男男女女的是非中越陷越深”，张凝霜心中了然，“但是现在外头战乱，你独自一人，怎么回去？”
“所以才要请你帮忙”，徐妙锦凝眸侧顾，“你一定有办法帮我弄到一辆马车，只要出了北平城，一切听天由命”。
张凝霜微喟道：“好吧，此去路途遥远，你自己多保重。”她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徐妙锦，“我以茶代酒，为徐小姐饯行”。
徐妙锦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夜间风雪交加，张凝霜将徐妙锦打扮作仆役的模样带出燕王府。一辆黑篷马车停在白雪地上，寒风中，黑篷微微波动。赶车的是个中年汉子，张凝霜叮嘱道：“一路小心，好生照顾小姐。”
张凝霜将徐妙锦扶上马车。车夫挥动长鞭，马车疾向前方驰去。张凝霜目送马车远去，忽然伤感起来，喃喃自语：“徐小姐，对不起，为了燕王，只能让你受委屈了”。
徐妙锦坐在马车内，身躯颤动，耳际间蹄声急响，车轮辘辘，正迅快的向前面奔驰着。渐渐的，她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陷入了昏迷……
浑身烧灼般的疼痛，脑袋里撕裂般的痛楚，徐妙锦只觉得一忽儿像沉溺在几千万丈深的冰渊里，一忽儿又像置身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锦儿妹妹，锦儿妹妹”，极度焦灼的、嘶哑的呼唤声在她耳边响起.
“大将军请三思而行，两军对峙，正值关键时候，主帅却弃军而去，后果不堪设想”，另一个粗犷的嗓音盖过了呼唤声，“此女形迹可疑，如果她是从北平城逃出来的，为何会往郑村坝而来，且这一路上没有遭遇燕军，却偏偏昏倒在我们的地盘上。我看她极有可能是燕王派来的奸细”。
“胡说”，另一个声音喝骂，“她受了伤，又烧得这么厉害，性命都快不保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命丧于此，快备车，我要立即带她去德州求医！”
徐妙锦浑身冰冷彻骨，她挣扎着想要开口制止，可是痛楚已经蔓延到四肢百骸，全身几乎没有丝毫力气，喉咙又干又涩，发不出半点声音。她昏昏沉沉的，很快又失去了知觉。
徐妙锦再度清醒过来时，浑身不再烧热，疼痛感也减轻了许多。她紧闭的眼睛颤动了一下。
“锦儿妹妹，能睁开眼睛瞧瞧我吗？”还是那个焦灼的嗓音，哑到近乎失声。
徐妙锦缓缓睁开了眼，李景隆的脸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他的眼中布满了红丝，面色紧张而苍白。
“景隆哥哥……”徐妙锦的声音十分细碎、虚弱。
李景隆一下子扑到她的枕边，他的手指强而有力的紧攥着她，他的声音压抑而痛楚的迸出来：“是谁把你害成这样？我手下的士兵巡夜时发现你昏倒在雪地里，额头上有个撞裂的伤口，整个人奄奄一息，除了尚有呼吸之外，几乎已没有其他的生命迹象。”
徐妙锦想起此前听到的那番对话，眼神里忽然浮现出一抹说不出的惊慌，“你为了我，丢下大军……”
李景隆用食指封住了她的唇，“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如果挽救不了你的性命，就算打了胜仗，对我来说也毫无意义”。
“你不恨我，不怀疑我吗？”徐妙锦语意歉然。
李景隆像是一种直接的反应，一种本能，伸出手去，非常温柔的摸她的手，她的面颊，她的下巴，“你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不了解吗”，他的语气里有了一丝冰冷的味道，“我恨的是他，不知爱你惜你，还利用你，逼迫你去做那样危险的事情”。
“我……”徐妙锦看着他，眼光中流露着歉疚和愁苦。
“什么都不用说了”，李景隆用十分柔和的声音说道，“你身体太虚弱，安心休养，等病好了，我亲自送你回应天府”。
敲门声响了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隔着门缝传来，“大将军，请你出来一下”。还是徐妙锦此前听到过的那个粗犷的男声。
李景隆应了一声，又对徐妙锦道：“你安心躺着休息，我出去一会儿。”
徐妙锦哪里能够安心，她支撑着坐起身来，忽觉得天旋地转，她咬紧牙关下了床，头重脚轻，脚步虚浮，只得扶着桌子，勉强到了房门处。门外没有任何动静，她使劲打开房门，见外头是一条走廊。这里像是一家客栈，她猜想李景隆住在隔壁，便将后背抵在墙上，一步一步地移动过去。
房间里传出说话的声音，李景隆果然在隔壁。
“大将军，你走后的第二日，燕王就带人马作为奇兵左右冲击，战争从午时一直打到酉时，我们的兵士渐渐不支，伤亡惨重，还有不少人在阵前投降。其余人马，都在往德州撤退了”，前来找李景隆的那个人正在向他汇报军情。
李景隆沉沉叹了一口气，又自嘲苦笑，“主帅临阵脱逃，军心涣散，这样的结果，早已在预料之中。我愧对弟兄们，也辜负了皇上的信任。瞿能，你心里一定也在嘲笑我”。
瞿能，徐妙锦知道此人，他是此次征讨燕王的明军都督。
“属下不敢”，瞿能急忙道，“大将军都是为了那个女人……”
李景隆默然少顷，才开口说道：“其实我知道，锦儿不会无缘无故昏倒在雪地里，这一定是他们的诡计。但我别无选择，一个大男人，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还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间！对我来说，锦儿的性命，远胜于赫赫战功。”
瞿能低叹了一口气，并未吭声。
李景隆又兀自接道：“我一直很想向大家证明，李景隆并非纨绔子弟。此番率军讨伐燕王，本是抱着十足的胜算。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能力的确不如他。兵不厌诈，我也无话可说。但我不会轻易认输的，只要朝廷不撤换主帅，仍会与他拼死抗争。”
瞿能问道：“大将军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李景隆道：“如今冰天雪地，作战艰苦，撤退也算是保存实力的一种方式。等大部队到了德州，我会集合多处军马，明年春天再行大举。”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冷厉森寒，“朱棣，你等着，我一定会击败你，挽回自己的声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