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觉得颜达有话要说，师夜光转头、蹲下身，一手扶着孩子的肩膀、一手将他额前碎发温柔地拨到一边，道：“小生，哥哥送你回屋，你再睡一会儿吧”。
这一次，孩子没有反对，只是点了点头。
师夜光站起身来，将孩子送回屋，又走出来转身将门掩上。
～～～
“阿颜”，师夜光边拢头发，边低头走到颜达面前。
颜达此刻仍然斜靠在墙上，在灰蒙的天色中双眼亮如星辰。
“师父，睡的可好”，他的声音低沉又和缓，似乎一块磁石，让师夜光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抬起头来，他似乎想从那眼里看出什么、可是那双眼睛清澈至极、没有一丝杂质，眼里只倒映着他一人。
颜达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右手抚上那一鬓白发、小心翼翼、温柔至极，似乎感觉到身前人有些愣怔、他便小心地将那鬓发仔细压了压，便慢慢地将手放了下来，道，“师父，可看出什么来了”？
师夜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道：“既然他们无意害人、无心伤人，阿颜，我想………我想便随他们去罢”。
说完，他抬起头、眼里似乎有一丝期待、看着颜达，小心翼翼地问道：“阿颜、那孩子的眼睛可有法可解”？
颜达道：“若是人、可解；可若已成鬼，则不可解。哥哥，你确定？”
“嗯”？师夜光有些疑惑。
颜达道：“哥哥，我知道你心软。可这孩子以他人情绪为食，哥哥当真，要留下他么”？
师夜光低下头去，心里有些纠结，他知道颜达说的是对的，可却还是有些不忍心，小声辩驳道：“阿颜，可他吸食的是噩梦和悲恸，也许......”，说着说着，他背过身去、似是想起了什么，却没注意到身后颜达眼里有什么闪了闪。
师夜光心一提、自己被颜达从后拦腰抱住；随后肩膀一沉、颜达竟是将自己的下颌也搁在了他肩上，于是他绷得更紧、一动也不敢动。
耳畔传来温柔至极的声音，让人酥麻不已，颜达道：“师父，若没有那些悲伤、痛苦甚至，心碎，又如何懂得此时此刻的幸福如何得来不易”。
师夜光虽不敢动、可是听了这话心里却有种苦涩的滋味，他很慢很慢地将头转了过去，正对上颜达闪烁如星的眼睛，似乎算准了他会转头。
他又飞速将头转了回去，只觉得自己的心不可抑制地砰砰跳动，心里暗想，我心跳得那么响，阿、阿颜不会听到吧。
耳边噗嗤一声，颜达的下颌已经离开他肩头，手也同时放下，道：“师父，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语调不容置疑。
听到这句话，师夜光心里一颤，他又何尝不是一样，他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颜达。
“不过......”
师夜光觉得有戏，抬起头来，巴巴地看着颜达。
颜达又是一声轻笑，道：“师父，莫不是傻了，既然这都是因梦魇花镜而来，那.........”，虽然话未说完，可是话中意思分明。
除了那“衰”魔自然一切都迎刃而解。
可这话，听得师夜光又是心头巨震。
~~~
其实，师夜光一早边看出来这妇人和孩子的身份，只是既然小生没有存心加害于他二人、平日里也都带着蒙眼、不刻意伤害其他人，他想应该并没有大碍。
他慢慢走回房间、打开门，小生只是呆呆地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房间里安静的如同死寂，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呼吸声。
“师父，为何不认我”，还是那个怯懦的声音。
“小生，我……”，师夜光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师父，我没想到会再见到您，既然看到师父，不管您还认不认我们，我想求您...”，说着说着，小生的声音哽咽起来。
“师父，不必和他多说、料想，他如今也不过只是被‘衰’魔利用的一个小小傀儡罢了”。
身后敞开的门口站了一个人，说话的自然是颜达。
“不，我不是他的傀儡。只是、只是我找不到三师哥了，我到处找、到处找……”，小生边说边爬下床来，在昏蒙的清晨里摸索着向前。
似乎在他心里、前面某处的师夜光便是他的救命稻草，小生边摸索边继续道：“师父，我找不到三师哥了了，他、他去找二师哥了，求求你，救救他，只有师父能救三师哥了，当年............当年也是的”。
“师父”，颜达的声音里有焦急和警示。
可师夜光没有躲，反而伸出一只手牵住了小生的手，心里猛地一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生一直伏在师夜光的衣袍上哽咽不止。
日头渐渐升起，一缕日光照了进来，他抱着师夜光的手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有细细的眼泪划过的痕迹。
师夜光道：“小生，告诉师父怎么回事罢”，说完、他转头对颜达道：“阿颜，我，等此事了结我和你解释”，虽说心里有些忐忑、可对着颜达他却说不出更多。
颜达朝着师夜光点了点头，眼里闪过有不易察觉的情绪。
~~~
马车又驶回了官道。
那妇人原本也不过是个空壳子，而师夜光的三弟子既然去找了二弟子、那便是与他们同路，而且他见过花镜、必定熟知其所在，于是二人便带着小生一起往青腾方向驶去。
颜达边驾车边对身边并肩而坐的师夜光道：“哥哥，若是他有半点害你之心，我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阿颜，小生不会，我担保”，师夜光转过头去，认真答道。
“师父，你....”，颜达似乎想说什么还是咽了回去。
师夜光知道自己的自信没有根据、毕竟言生生前虽不是因他而死、不过转几个弯还是能算到他头上。
~~~
路上，小生断断续续地把故事给补全了，其实和师夜光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第一眼看到小生他还没认出来、可能因为小生脸太脏了、而且他没想到小生居然以初入观时的样貌出现；
到了小生的家、看到那空壳子妇人和妇人嘴里的哥哥，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三两分的不确定；
待到小生洗干净脸，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那一瞬、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突然沉了下去、还是猛地窜了上来，只觉得呼吸困难。
当时那种情形，要不是颜达在身后，他当场就和小生相认了。
错不了，小生便是当年师夜光在“无名观”收的五个徒弟里，年龄最小的言生，而他口中的三师哥便是言心，言心去找的二师哥便是诺言，当年杀死言生、言心二人，并将二人头颅斩下扔在大殿之上、师夜光面前的小殿下，当年的青腾国主、如今的“衰”魔--明光。
原本，师夜光只简单地以为言生只是化了鬼，眼里的梦魇漩涡既然对他自身无碍、只要遮住便无妨；可如今言心居然只身去了青腾皇城找虚光，他就不得不管了。
当年两个弟子间接因他而死，如今即便二人是鬼、既然他知道了有这回事，他就一定拼一拼护他们周全。
师夜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七百年前，他悉心教导这五个孩子，却没想到自己亲手教出来一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转念一想，他这前七百年的确是无迹可寻，轮回殿三百年、其余时间他锁了法身、换了容貌，可没想到，他甫一现真容，这“衰”魔便出现在胭脂海引自己前去，想到此处，他兀自摇了摇头，心里一声苦笑，这么多年、明光心里的执念还是放不下麽？看来当年诺言这个道号还真没其错，一诺其言、百世不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