孚月十三年,瀛国北部,青平县内一处客栈。
男子躺在床上,双目闭阖,呼吸清浅。
一头柔顺的青丝贴着男子双颊,愈发衬得其肤色白皙,透着莹玉般的光泽。
王良领着小二进来,只见小二手上端着饭菜,菜色以清淡温补为主。
王良接过饭菜放于桌上,挥退小二,转头望向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的赵云儿。
“主子今日如何?”
赵云儿闻言微微摇头,继而黯然垂目。
“仍是没有转醒迹象。”
王良深叹了口气,一张饱受风霜打磨的脸上显露出苦涩,眼中装满了沧桑。
那肩膀微微佝偻着,似有千百斤担子压于其身,说不清什么时候便会将他压垮,狠狠碾于泥中,尝得满嘴泥腥。
王良没再出声,缓步走到窗边。
他把窗户打开,阳光洒落一地,房间顿时变得亮堂不少。
前几日都在下雨,断断续续,直到今日天才彻底放晴。
扑面的阳光多少清退了些王良心中的灰败和绝望,原本沉重刺痛的胸口也似得到缓和。
几息过后,王良缓缓呼出口气,正欲转身,却听得身后不远处的赵云儿大呼——
“主子?!主子您醒啦!”
王良猛地一激灵,双眸圆睁,巨大的惊喜使他木愣了两秒。
“嘭”一声响,便是撞上了桌椅也不顾,他三两步便奔至床边。
见床上风光霁月的男子果然睁开了眼,王良鼻子一酸,双眸泛着热气,一时顿住难以作声。
赵云儿本是垂下头,握着主子的手黯然发呆,半晌过后随意抬头,却意外地撞入一双清透的黑眸。
这双眸无喜无悲,乍一看深不见底,感受不到丝毫情绪的波动。
正如它主人一般沉寂内敛,静默寡言。
赵云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鼻子一酸嘴角一撇便要哭出声。
“主子……”
男子闻言微微颔头,幅度极小,几乎看不清。
“水。”
由于昏睡已久,男子的嗓音过分嘶哑。此时出声,听着竟是不比那陈旧风箱好上多少,只听得赵云儿和王良二人无比沉痛心酸。
赵云儿擦了把泪,重重吸了吸鼻子,转身去给男子倒水。
王良则是咬着牙,眼圈也是红了,声音微微发颤。
“主子……感觉如何?”
贺为楼默了默,随即轻声开口。
“尚可。”
“不用担心。”
王良这才少了忧虑,缓下心神,连呼三声——
“好……好……好啊!”
“主子,水来了。”
王良轻扶着男子起身,将睡枕摆放在男子身后,让男子背靠着。随即接过赵云儿端来的茶杯,递于男子嘴边。
“主子。”
男子微微抬手,稍扶着杯沿,将水喝下肚。
一杯水或多或少对他的嗓子起了滋润作用,喉咙处没那么疼了,整个人也感觉舒适许多。
贺为楼抬眸,面上没有多余表情,却是目光深远。
且细看,那漆黑透亮的眸中深处,似还隐着一丝怔忡。
双眸主人藏得极好,使得旁人难以发现。
贺为楼想了想,实在不知该用何词句来形容当下的心情。
他昏睡了好些时日。
其实在大约两日前,这具身子便慢慢有了知觉,还有数不清的回忆和思绪一股脑挤入他脑海。
实在是头疼难受得紧,他才醒了没多久,就又沉沉昏睡过去。
这两日,他便在半梦半醒中一点点消化完了原身的记忆,也捋清了思路。
凭他对当下的认知,他这是穿越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和朝代。
临渊大陆,瀛国。
如今是培光帝当政,年号孚月,今年是孚月十三年。
贺为楼确实是想不到,会有穿越这种奇事发生。
他原本觉着,死了便死了。
活了二十五年,他对世间并没有留恋,也未曾觉得有什么遗憾。
只不过,想起临死那刻,女子淡然的神情。
以及为他点的那根烟。
他垂下眼眸,微微抿唇。
原是想问她,和他一起死,她可介意,可怨?
只听见她说——
“不怪你。”
她不怪他。
如果不是他先前动作过大,急于找到那试剂并销毁。
如果他没有急着找她谈判,所谓地商量合作。
凭她的本事,即便是夺得了那试剂会遭到多方的威胁追杀,她也不至于在那时便丢了性命。
那些人不仅是为了追得那东西,更是要将他逼入死地,取他性命。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少了“贺家”这个顾忌,如愿去做那些肮脏罪恶的勾当。
呵……当真是灭绝人性。
那是关系到整个白道危亡,甚至能对整个华国进行致命打击的病毒试剂。
没有疫苗,没有解药。
更可笑的是,发现病毒株的人是他。
身为生物化学界青年才干,他于无数次累积实验后发现了这种病毒株。
经过研究,他发现若是对这种病毒株进行适当分解、重新组合,合理融入别的生物细胞和株体,生成的新物质或对癌症群体有利,能增强人体免疫力,大大减轻人体患病率。
这个发现,意义非凡。
所以他才决定继续进行这项研究。
谁曾想,家族那帮家伙竟联合国外势力对他出手,妄想以此夺嫡?
没能护好那病毒试验品,使其落入有心人之手,一直是他的心结所在。
他辛辛苦苦得来的研究成果,不是为了给他人做嫁衣,更不是让他们用它来害人,破坏世界规律,危害世界……
他一直觉得,并不是不做害人之事就是真正的好人。
至少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好人。
偌大的贺家,各脉势力无一不是抱着夺嫡篡位的目的,想着对他贺为楼这脉赶尽杀绝。
贺家家大业大,继承人的诱惑力足以让那些人沉沦、疯狂,甚至是丧失人性。
他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
自保是必会技能,而反击是本能。
贺家的人,几乎没有一人手上是不染血的。
甚至于他而言,作为贺家选定的继承人,他手中所染的血要更厚,更浓,更为腥臭。
不仅仅是自保,还有那些为了斩除后患时的残忍、果决。
有某脉的领头人,有精英,有和他曾经一样正茁壮成长的那些树苗。
有丧心病狂的人,也会有无辜被牵连的人。
不是他们死,就得他死。
他别无选择。
所以他并不无辜。
对于那些穷凶极恶的人来说,他许是还算得上是白道一员。
可对于那些被牵连,甚至比他在迈入这个圈子时更为年幼,最后却也不得不被他斩杀的人来说,他着实有罪。
作为国内科研界的青年带头才干,实验研究可以说是他的信仰。
他阻止不了恶的产生和蔓延。
即便是杀伐果断如他,即便他不善良,也无法做到视自己的信仰于无物,放纵旁人污蔑他、利用他。
许是想护着自己心中仅存的那寸圣洁之地,亦或只是不想背负上世人给的骂名。
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死,华国便再没有贺为楼。
病毒没了,那人也失了性命。
许是连他们本人都未曾想过,他们会死在一块。
两大商业巨头的陨落,也如红尘般轻盈,转瞬即逝。
倒也挺好。
贺为楼盯着自己的右手。
那手异常白皙,骨节分明,手背表皮如若透明,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指尖轻微动了动,眉间思绪似有缓和。
他似是记得,那刻意识消散之际,有片温暖覆上他手背。
很轻很轻,本是不易觉察,他却清晰记得。
不记得她最后的神色,仿佛连她的眉眼都模糊了,他却还能准确地捕捉到这丝温暖。
带着那么丁点安抚的滋味。
两首交握,男人神色平淡。
左手指间摩挲着右手手背,或是带着一丝连他本人都未曾察觉的缱绻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