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暖,空气好温润,呼吸起来好舒服,虽然呼出的淡淡酒味闻起来还有些令人作呕。
头疼,隐隐作痛。
杨捡慢慢睁开眼,睫毛上的水珠滚进了眼里,顿时眼前又是一片模糊。
杨捡猛地眨了几下眼睛,费劲地抬起酸痛的手揉了揉才看清,原来自己躺在一个小塘边上,塘里水汽翻滚,滚滚热流从小塘里飘来,是一处温泉。
杨捡轻微扭了扭头,脖子嘎嘣嘎嘣响了几声,倒还挺舒服。只见温泉四周不远处依然是无边的积雪,不由得感叹小小温泉边真如福地洞天。
“你醒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杨捡猛地寻声扭头,炸裂般的头痛使杨捡“哎呦”一声叫出声来。
只见不远处一处乱蓬蓬的枯枝败草堆里半躺着一个邋遢老头。此时老头双手正在认真扣着脚,见杨捡向这边张望忙收回了手,在身上潦草抹了两下,冲着杨捡咧嘴笑了笑,紧接着在枯草堆里一阵摸索,拎出了一个硕大的酒葫芦,然后仰头猛灌了几口酒,浓烈的酒味随风飘开,杨捡闻了又是一阵干呕。
“这是什么地方?”杨捡强忍着浑身难受,缓缓坐起,好奇地向怪老头问道。
“当然是昆仑山喽。”怪老头一边喝酒一边抽空回道。
放下酒葫芦,老头这回更是不避嫌地抠起了脚,多少年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昆仑山,昆仑派?”杨捡打量着四周,带着一丝期盼和怀疑喃喃低语。
“昆仑山小泉峰,可不是什么昆仑派。”老者慢慢起身,走到温泉边坐下,把双脚伸进水里,一脸陶醉。
“算你小子命大,要不是看在你是个小酒鬼的份上,我老头子才不管那闲事呢。”怪老头慢悠悠说道。
“我才不是什么小酒鬼。”杨捡揉了揉昏沉的脑袋回道。
“当时你若不是满身酒气把我老人家引来,现在的你恐怕正在雪里埋着呢。”老者语气不紧不慢,长叹一声,接着说:“这些年枉死昆仑山下的枯骨还少么?我若不救你,只是又徒添一具罢了。”
老者顿了顿,用手指了指杨捡身后,说道:“那里。”
杨捡回头看去,只见天空白茫茫一片,再无其他,纳闷道:“什么?”
“昆仑主峰,昆仑派,距此六百里,你想去便去。”
“什么,六百里?”杨捡苦笑两声,心里几乎断了拜师的念想,索性再无牵挂地躺在了温泉边上,身上的酸痛感更加剧烈了一些。
这时候杨捡才想起问怪老头的身份:“老人家,你又是谁?”
“我是谁?我都记不起我是谁了。”老头说完又猛灌了几口酒,咧嘴呵呵笑了几声。
杨捡想起爷爷给自己讲过的那些故事,故事里厉害的角色向来不留名字,便笃定怪老头一定不是等闲之辈。先不说此人如何了得,就说行走在几百里昆仑群山之间,没点本事还真不行。
于是杨捡试探问道:“前辈久居昆仑山必定本事不凡,传授晚辈几手可好?将来学成也能想办法孝敬孝敬您老,报报救命之恩不是?”
怪老头不说话,一副温泉泡脚真舒服的表情自我陶醉中。
杨捡见怪老头不为所动接着试探道:“如今晚辈凡夫俗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徒添累赘。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呆腻了还不如跳下山摔死痛快,那时我虽不是死于你手,你也逃不了干系,到时候晚辈只能做了鬼再来找前辈作伴了。”
说完,杨捡冲着老头无赖一笑。看这语气老头若真是一方高人,这本事是教也得教,不教也得教了。
老人听完哈哈一笑,这种央求中还带着一丝威胁的说辞老头还是第一次听到,不免有些新鲜。
忙爽快答道:“教,教,教了。”
容易得来的东西往往不是啥好东西,杨捡几乎也能确定这老头没有什么大能耐,于是心里又有了计较,补充道:“只是……我不能拜你为师,将来有机会我还要拜师昆仑派呢。”
老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双脚离了温泉,又开始抠起了脚上泡软了的死皮,一边抠着一边爱答不理地说道:“还没死心呢?”
“没办法,不拜师昆仑派没脸回家见乡亲。”杨捡无奈地摊了摊手。
小泉峰的温泉和怪老头一样怪,到了晚上泉水便凉了下来,到了深夜甚至奇凉无比。
老头有个用各种干树枝和干草叶搭建的小房子,建在离温泉半里背风的山腰上。
草屋分两间,两间屋子用一个破旧的书柜隔开,书柜上还真有几本破书,只是疏于打理落满了灰尘,看样子很久没人翻看了,或许自打这些书存在时就不曾被翻看过。
老头倒是一副热心肠,把屋里仅有的一张床让给了杨捡。说是床,顶多算是个草窝,样子和温泉边上老头常躺的草窝如出一辙。
刚一入夜,山风大了起来,幸好小屋背风。床上有一张透着酸臭味的脏被子,幸好杨捡生于穷苦人家,不嫌弃。老头不知从哪弄了个生了火的炭火盆放在屋里就走了,走时还撂下一句“晚上凉,别冻死。”
“你去哪?”杨捡赶紧向老头刚刚消失的门口喊道。
“我睡外面。”
杨捡心道:“你自己别冻死就好。”
草屋虽然建在山背,晚上刺骨的寒风依然透过柴草的缝隙吹进屋里。通红的炭火奋力地燃烧着,发出“噼啪”声,抵御着寒气,杨捡不知道在这个时冷时热的草屋里何时睡着的,亦或整晚都是清醒的,杨捡清楚记得晚上狂风呼号,半梦半醒中似乎还看见了怪老头冻僵的身体,家里期盼的爷爷,还有爷爷嘴里早就失散多年的父母,他们真如杨捡无数次梦里想象的模样。
小的时候杨捡哭着喊着要父亲母亲,也想像其他同龄小孩一样可以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害怕的时候有父亲的臂弯。杨平平总是不说话,一把将杨捡搂在怀里老泪纵横,他知道,有些东西自己给不了。有那么一天,杨平平告诉杨捡他的父母死于一场山洪,从那以后坚强懂事的杨捡就再也不在人前提起父母。可梦里那两个与自己深情相拥的影子总让杨捡哭湿了一片。
清晨的微光循着风的足迹透过枝叶的缝隙照进了草屋,又是一个小泉峰久违的晴天。
当杨捡走出草屋看见活着的怪老头的时候才确定昨晚又做梦了。
温泉边树枝做的烤架上烤着一只滋滋冒油面目全非的山兽。怪老头坐在烤架旁,身前摆着几个调料罐罐,老者的手时不时地在罐里捏了一点调料小心撒在半熟的烤肉上,等待慢慢入味,等待之余略显无处安放的手又移到了脚上。
老人向带着一脸嫌弃的杨捡咧嘴笑了笑没说话,递了一个“过来吃”的眼神。
不可否认,无论怎样,烤肉的香味儿让杨捡无法拒绝。
很快,一老一少围着火堆开始大快朵颐。不知名的山兽烤得火候正好,再加上老头自制的不知名的佐料,出奇得好吃,也可能是杨捡饿了太久了。只是当吃到大腿肉的时候杨捡总能联想到怪老头的脚,不禁又有点反胃。期间怪老头啃光了一块肉,剩下一截细小骨头,然后随手向身后一抛,刚好远天飞来几只寒鸦,其中一只突然盘旋下落,重重摔在远处的雪地里,那截小骨头赫然插在寒鸦的心脏处。怪老头呵呵几声傻笑,拿起酒葫芦咕咚咕咚一阵豪饮。杨捡只当老头有些莫名其妙,继续闷头大吃。
烤肉外焦里嫩香气四溢,若不是烹饪老手还真做不出这个味儿来。当这只山兽被吃的只剩骨架时,怪老头也喝光了葫芦里的最后一滴酒。
吃人嘴短,下山打酒的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杨捡的头上。
小泉峰北坡最缓,就像一座通往山下的天梯,只是厚厚的积雪增加了下山的难度,稍不留神就会九死一生。从看似相对平缓的北坡下山,体力、耐力、注意力缺一不可。杨捡纳闷怪老头在小泉峰至少生活了几十年吧,居然没有一次失足。
最后得出结论:老家伙确实不简单。
下得山来,汗水早就湿透了衣裳,两条腿有些不听使唤地发抖,全身酸软无力。
杨捡气喘了好久,才有力气挪开步子。
山下三十里酒香村。
村如其名,酒香乘风飘到了五里之外。
据怪老头说,酒香村的先民大多是猎户和酿酒师,冰冻地带猎户和酿酒师才是绝配。雪山寒冷险峻,酒能驱寒也能壮胆,村里出了名的猎手大多喝了酒才敢进深山。
酒香村酿酒的历史不算短,也出了几名闻名全村的酿酒师。怎奈山里植物稀少,仅有那么几种不畏严寒可以用来酿酒的寒酸植物。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酿酒师苦心研究就地取材才有了味道不怎么好劲头却很大的糙酒。猎户们不挑剔,寒冷的环境里能有几口酒暖身子不仅是种享受,有时候甚至可以救命。深山的苦寒可不是闹着玩的,对于有时候一行数日甚至十几日的老猎户来说宁可无粮不可无酒。
一张有些破烂的酒旗挂在酒香村村头的高杆上,摇摇欲坠。
走近了村口杨捡才发现,酒香村坐落在地下温泉暗流之上。
早年酒香村建村时选址极为考究,勤劳智慧的游猎族群走遍了小半个昆仑山脉,最终在族里最有经验的酿酒师的建议下定居于这处小泉峰众多温泉地下暗流汇聚之地。
酒香村的地是温的,井水是温的,条件正符合酿酒所需的蒸煮发酵等全部工艺要求。
进了村庄,酒香和一股腥膻味扑面而来。原来村东头是一座屠宰场,屠宰场占地面积不小,屠宰场的勾架上还挂着几颗新鲜的狼头,被鲜血浸透的温热沙地还在冒着热气。
杨捡的后脖颈有些发凉。
村西便是大大小小的酿酒作坊,作坊里白烟徐徐,越是靠近作坊酒味就越浓烈。
酒味和腥味的融合,好像在赴一场盛宴。
村里的酒家大多前店后厂,各个酿酒作坊前面无数的幌子迎风招展。
村里的人们互相都很熟络,但凡来个生人就很容易引起注意。没人认识杨捡,可大家都认识杨捡身后背着的酒葫芦。有那么几个闲来无事的男男女女扎在墙根街角眼神一直随着杨捡移动,还一边小声议论着什么。
这些暗处嚼舌根子的话杨捡自然无暇理会。
郭家叔侄的酒坊外表很普通,和众多酒坊一样并无甚特色,确是怪老头光顾次数最多的酒坊。他家的酒烈而不杀口,后劲微甜,老头喜欢这口。
郭家叔侄对杨捡的酒葫芦再熟悉不过了,只是惊讶于居然有这么个糊涂年轻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肯于追随一个常年酗酒的怪老头,可惜了。
背着一满葫芦酒,仰望小泉峰缓缓北坡,杨捡的腿肚子好像又有点颤抖。
当杨捡几乎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爬上山顶,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景象是远处怪老头悠闲地在温泉边一只手转动着烤着野味的烤架,另一只手在抠脚。
不知过了多久,杨捡缓缓睁开眼,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感觉身体就像一个无用的臭皮囊,即使用尽了所有力气依然不能动一动,哪怕是指尖。
“你醒了?”还是那个略带沙哑的嗓音,还是那句似曾相识的话。
杨捡发现怪老头正坐在自己身边,自己半躺在怪老头常躺的草窝里。
杨捡苦笑了一下,感觉就连嘴角微微上扬都费了好大的力气。
肉已经烤好了,酒葫芦的塞子打开着,酒香飘了出来。
“喝酒么?”老者笑着把酒葫芦在杨捡眼前晃了晃。
“不……”
杨捡之后的话还没出口,一脸坏笑的怪老头一手扶起杨捡的头,一手拿着酒葫芦,强行把葫芦嘴递进杨捡口中,葫芦底向上。杨捡挣脱不开,猛灌了几大口酒,呛得咳嗽了半天,酒劲发作又昏昏睡去。
怪老头咧嘴笑了笑,看着眼前的酒肉咽了咽唾沫。
迷迷糊糊中杨捡能感觉出自己躺在草屋里,只是今天的草屋好热,身上也好热,好像每一次呼吸都能喷出火来。不远处的炭火盆里噼啪烧着炭火,室外的冷风吹进屋里,不但不觉得冷,反而让燥热的身体感觉很舒服。体内一股热流一遍一遍游遍全身,之后身上酸疼紧绷的肌肉开始变得有些舒服并放松下来,而后热流聚集在丹田。
转天早上,微风,大雪。
温泉边上的烤肉又开始散发着香味,今天破天荒得多了几个野果。
几顿没吃饭的杨捡坐在烤架边上不理怪老头,毫不客气地一顿风卷残云,烤肉和野果不消片刻便被吃得干干净净。
“那是药酒?”杨捡问。
怪老头当然知道杨捡这话的意思,嘿嘿一笑,随手把酒葫芦扔给了杨捡。杨捡使劲喝了一大口,呲牙咧嘴,浓烈的酒味混杂着浓浓的草药味难以下咽。
下山打一次酒能喝好几天,但终归会喝完。
从此小泉峰上这一老一少,老的负责打猎做饭,少的负责下山打酒。
少的往往吃完早饭下山,傍晚才能回来,回来的时候也大多累个半死。每次饭后老的都要让少的喝上一些带有草药味的酒,少的总是无奈的喝下,然后不胜酒力而睡去。
直到有一天,少的早上下山,中午便归来,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累了,而后照常喝起葫芦里的酒,只是喝了好多也不会大醉,只是微醺。老的会叫少的脱个一丝不挂泡个温泉,虽然少的羞得像个没出阁的大姑娘。
终于有一天,少的下山打酒片刻即回,老的点头微微一笑,就像平时无时无刻的傻笑。
一转眼二年过去了,怪老头的酒从没断过,杨捡的酒也没断过,只是每过一段时间,酒里草药的味道会有那么一点改变。
二年里杨捡的身体也在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变化,最明显的是全身的线条和肌肉趋近完美,破旧的衣服掩饰不住卓尔的英姿。英俊的脸颊棱角分明,深邃的眸子给人一种傲视一切的感觉。
草屋书架上落满浮土随便堆放的古书没人翻动过,至少自从杨捡上山至今没人翻动过。怪老头说那些书都是他珍藏的宝贝,没有他的授意谁都不许翻看。
杨捡只是觉得如此鲁莽地对待那些所谓的“宝贝”有些欠妥。
终于有一天,怪老头轻车熟路在书堆里拿起了一本书,然后使劲吹了吹上面的尘土,顿时草屋里乌烟瘴气。
从这天开始,怪老头才开始兑现他两年前对杨捡的承诺:传授本领。
杨捡接过怪老头递过来的书,书面上几个字:昆仑手里剑。
书很老了,老得泛黄,再没人收拾一下恐怕连字都要模糊不清了。
杨捡虽然和怪老头一起生活了几年,却没怎么推心置腹过。杨捡没有秘密,身世经历几句话道尽,只是依然不知道怪老头是何许人也。
其实怪老头如果好好洗洗脸,不难发现年轻时也是个俊朗人物,即使现在,也算个俊老头。只是有点邋遢,还喜欢抠脚,这便在别人内心的评价里掉了档次。
杨捡纳闷当年的英俊少年,又有一身翻山越岭的本事为何隐居于此,难不成……采花大盗?
念头一闪,杨捡自己都觉得自己太有想象力。
在杨捡的想象中,修真之士都是手持长剑的形象。
鉴于老头没有兵器,更不用说象征大侠身份的长剑,杨捡曾无数次怀疑过老头的修真本事,但每每看到老头赤手空拳猎到各种猛兽的时候,疑虑不禁又消了几分。
当怪老头拿出《昆仑手里剑》的时候,杨捡内心深处的某种欲望瞬间重燃了。
“莫非……前辈也是昆仑派门人?”杨捡惊喜交加问道。
老头倒是轻松得很,云淡风轻地说道:“不是。”
杨捡虽有些泄气,却喜于终于开始入修真之道。
“外力强可持剑,内力强方可御剑。”这是怪老头的理论。
杨捡经过多年爬山的历练,外力自然没得说,练习《昆仑手里剑》正是时候。
《昆仑手里剑》讲的是持剑的招式,适合一般近身拼杀,更是修行御剑的基础。
怪老头倒是懂得不少,那天喝醉了酒折了根树枝亲自示范了一遍《昆仑手里剑》的剑招。
老者一边舞剑一边唱道:“一人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半世间。”
剑势初起,人随剑走犹如鱼戏浅水,轻盈飘逸,不似杀招,倒如轻舞。忽而剑锋凛冽,招式也开始大开大合,剑气向四周扩散开来,一片肃杀之意,漫天飞雪被剑气裹夹,怪老头周身一丈之内风雪竟不能近身。剑势正盛之时,老者忽然收招,风雪如常,再见那树枝,瞬间化为粉末随风雪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