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知道这是你的地盘,”庞龙说,“我没有恶意,我想说的只是那个狼王之子无殇的事。”
“我知道,”聂二看着庞龙,面色平静如水了,“我当然知道你没有恶意,不然你现在就不能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跟我聊天了。”
庞龙掏出一根雪茄,用牙齿咬着,接着再掏出火柴,火柴在大腿上划过,噗嗤一声燃起淡黄的火焰,在凑到雪茄上时,嘶地一声缓缓燃起赤红的光芒。庞龙缓缓吐出一个巨大的烟圈,在他的头顶逐渐变大,最后散开不成形。
“这世上没有人比剑客更了解狼人,”聂二舒了舒肌骨,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都舒展到最舒服的状态,他又变回了人们所熟知的聂二。
“这话一点儿也没错,”庞龙的帽檐压得低低的,显得小巧的脸更小了,“没有谁比剑客更了解狼人了。”
苏华坐在离聂二较远的椅子上,没有戴帽子,那个近乎秃头的脑袋像颗鸡蛋一样,有一条一寸长的疤,没长头发。他正享受着杯中的那杯不知什么名的酒,注意聆听着聂二与庞龙的对话,但绝不插上一句。
聂二叹了口气,“鱼死网破可不是我的作风,”他十指相扣,似在沉思,“得写一封信给枪皇,寻求外援才是上上选。”说着,自顾自点点头。
“苏华,”聂二没有看他,“找白雪来。”
一口喝光杯中酒,苏华起身整了整腰间左轮枪,走过那扇敞开的大门。宽敞的走廊上摆着两个窑盆,两株仙人掌萎靡不振地立在中央。看起来有些搞笑,因为那窑盆实在巨大,而那仙人掌却又太小。穿过了走廊,来到一条石头铺成的小巷,风吹起灰尘迎面扑来,对面一栋楼,木制大门上横七竖八地涂鸦着,显然是小孩的杰作。
苏华重重地敲门,毫无反应。门闩从里扣着,里头不可能没人。他重重地踢了几脚,一个身穿陈旧但很合身衣服的中年妇女带着一脸怒色走来,开门看见苏华,脸上的傲气倏地僵住,像见到了鬼。
“我找白雪,”苏华说着,已走了进去。
穿过走廊,进入铁丝和篱笆围成的院里,篱笆看起来像那妇女一样——半老。苏华走到院里那口枯井边,枯井上立着一个木制摇手,一根尼龙绳伸进枯井里,看样子已经腐朽了,至少有三年没用过了。
抬眼,在那不知有多少年头的石头楼,二楼的走廊上,白雪双手搭在摇摇欲坠的木制护栏上,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没吸,毫无表情地注视着苏华。
“聂先生找你,”苏华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动不动,看起来毫无精神头,像一只吃饱了打瞌睡的绵羊。
“知道了,”白雪拿下香烟,走过走廊,下了巨石切成的楼梯。
二人走上刚才苏华走来的路,到聂二的专属区,或者说是办公区。
白雪在紧挨着庞龙的木椅上坐下,那头轻柔的短发安静地贴着她的额头,水汪汪的眼睛瞥了庞龙一眼,紧接着落到聂二身上。
“你觉得边城的局势如何?”聂二狡黠地看着白雪。
“狼人和枪侠的战争不可避免,局势不太乐观。”
聂二露出奸计得逞后的那种邪笑,“现在边城又来了个狼王之子。”
“他很厉害吗?”白雪不是很在乎的样子。
“不,问题不在于他。”
“哦?”白雪耸耸肩,“聂先生还是明说吧。”
“狼王之子都来了,这意味着这件事对狼人的重要性。”
“你的意思是说,狼人准备大举进攻了?”
“只有这种解释。”
“我能做什么?”
“写一封信给你父亲,告诉他边城如今的局势。”
“求援。”
“对,现在我们毫无胜算,求援是最稳妥的办法。”
“拿笔来,”白雪瞥了一眼苏华。
书桌上有条不紊地摆着许多书,苏华从信笺纸里头拿来一张,再从旁边的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
白雪扭开钢笔盖,眼珠子转得飞快,随即在纸上划了两笔,只留下划痕没有墨迹,摔了两下依旧没出墨水。她瞪着苏华,“没有墨水啊!”
苏华起身从笔筒里拿出另一支,这次他变聪明了,扭开笔盖抽出一张信笺纸,随意划了几下,留下了扭曲的墨迹。
这其间庞龙和聂二抽着烟,看着他俩的一举一动,似在看一出舞台戏。
“边城十万枪侠跟随了我十余年,”聂二眼里闪过一丝阴影,“眨眼间失去了一半,居住在边城的淳朴百姓面临着流离失所......”
聂二没有看任何人,似在自言自语。
“我不是没想过跟狼人轰轰烈烈的打一战,事实上,我早已手痒难当,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身为边城的王,我必须担当守护边城的责任。剑客,”聂二看着庞龙,眼里没了骄傲,“白雪、苏华,”说到谁的名字目光移到谁的身上。
聂二接着说,“边城需要我们的守护,我的前半生最引以为傲的是跟随枪皇打败了剑客,但我们是侵略者,像嗜血的狼,没什么值得骄傲的,甚至从未真正获得过人心。为什么剑客在世人心中拥有别人无可比拟的地位,现在我似乎明白了,因为剑客曾拼劲全力赶走了狼人,守护了他们。”
白雪停下了手中的笔,庞龙放下了嘴角的烟。
聂二继续说,“十年的太平日子几乎消磨掉了我身上的一切高贵品质,一把银光闪闪的左轮枪别在裤腰带上,变得连一根汤勺都不如了。我的心渐渐被孤独浸没,被利益腐蚀,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出腐臭味,我从骨子里厌倦了自己,也没人能忍受我,先后娶了一百零八个老婆,全他妈上吊自尽......这或许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救赎的机会,让我重新堂堂正正做人,守护我边城的百姓......”
聂二比任何时候都激动,也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软弱,但是请相信吧,一个男人在这时候已变得无坚不摧,没人能打败。
白雪低下头,接着写那封未完成的信。
聂二从兜里掏出一根雪茄,用牙齿紧紧咬着,没点。像一匹跑累了,大汗淋漓地蹲在树荫下的孤狼。庞龙起身走到他跟前划燃一根火柴。聂二定定地看着庞龙,直到火柴快熄灭了才猛地反应过来,将雪茄凑到火焰上点着烟。
摇了摇手,火柴熄灭,庞龙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不言语。
何须再言语,一切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男人与男人的灵魂在这一刻产生了共鸣。
“写好了,”白雪拿起纸吹干墨迹,恭敬地递给聂二,“聂先生,看看吧,需要改的地方跟我说。”
聂二从头到尾看来一遍,“好,既说了边城的局势,也提到了救援,最妙的是,以一个女儿对父亲的角度去写,加强了感染力,就这样了。”
聂二拉了拉垂吊在墙壁上的那根细绳,细绳直通女仆总管阿梅的房间,细绳头上拴着一个狗铃铛。
面容整洁的阿梅走进来,四十出头的模样,算不上美貌,但绝不丑。“聂先生,”她恭敬地说,“有什么吩咐?”
“信鹰喂了吗?”聂二问。
“一斤鹿肉,半斤大米,一日三餐从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阿梅一字一句地说,像在背书。
“把它放出来。”
“是,聂先生。”
阿梅出去后不久,庞龙听到一阵扑扑地振翅声,一眨眼,一只棕色的秃鹰掠门而入飞过庞龙的眼前,落到聂二伸起的手臂上。
聂二抚了抚它的翅膀,将早已准备好的竹筒绑在秃鹰的左腿上,“用你最快的速度把信送到枪皇的手上,去吧。”
聂二手一抖,秃鹰嘶鸣一声夺门而出。
庞龙透过玻璃窗户,看见那只信鹰最大限度地展开了翅膀向着太阳升起的东方飞翔,越飞越远,过了很久,天空里只剩一个模糊的黑点,最后连黑点也不见了。
但是庞龙知道,它还在去完成使命的路途上拼命飞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