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锡身材不高,体形稍胖,肤色微红,圆乎乎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
他担任土口法师已有些年头,年纪比林澹还略大三岁。
两人关系甚好,彼此都将对方视为知己。
所以毕锡来访的时候,林澹并没有过分的客气。请毕锡落座,自己依旧握笔,想把《雨润贴》临摹完毕。
当毕锡说出消息的前一个部分,他把谦珑皇帝丢失的三幅字帖名字一一说出来时,林澹顿时惊住了。
这在林澹而言,是非常罕见的失态。
过去这四十年来,他经历的种种奇遇、艰险和崎岖,可能是绝大数人一辈子也不曾有机会经历的。
这些都使得他经受了磨练,锤炼了沉着和镇定。
所以很多时候别人都已经急不可耐,或者忧心忡忡,他还安稳如山,不急不忙。
所以今日毕锡根本未料到林澹会有这样的失态,顿时觉得诧异。
他轻轻唤了一声,“老弟!”
魁门之内,虽然林澹的年纪比好几个堂主、法师都要年轻,但以老弟来称呼他的,无论人前人后,现在除了关大海,可只有毕锡了。
林澹被毕锡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毕锡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看林澹恢复了常态,这才接着说出消息的后一个部分。
毕锡说:“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有些奇怪。”
林澹虽然恢复了正常的神情,但其实心里还是颇不平静。
《雨润贴》怎么没和释永参一同葬身火海呢?
它又怎么成了紫禁城内的御赏呢?
它是被谁如何送到谦珑皇帝的皇宫里呢?
林澹脑海里刹那之间晃过一连串念头,但是因为不想在毕锡的面前再度失态,所以低着头,将毛笔的尖峰浸没在砚池,好似非常缓慢而用心地调试着笔锋。
他虽然心有旁思,但是听出了毕锡欲言又止背后的踌躇,便不失时机地问道:“是什么奇怪的事?”
毕锡摇了摇头,双眉深拧,想了又想,下定决心,还是应当告诉林澹。
于是说:“我还听说,紫金城出窃案的消息,是十八号报到总舵。紧接着第二日,也就是十九号这天,中京分舵又送到了一个最新的消息,那就是关于这三幅字帖的名称,以及具体是哪座宫殿失窃。”
林澹猛然抬头,望着毕锡。
毕锡当然明白林澹为何这么望着自己。对于此事,毕锡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奇怪之处在于,在二十号开会商议的那天,却没有一个人提到这些,好似所有的人,对这个消息都是一无所知。要知道这可是有规矩的,分舵送来的重大消息,必须在第一时间送到大龙头的案头。”
过了好一会,林澹才听到了毕锡的声音,“老弟!老弟!”
林澹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刚才坐在自己对面的毕锡,此刻已经绕过了桌子,站到了自己的身旁。
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笔尖滴下了一滴浓墨,在白纸上浸润成一个黑疤,把刚才临摹到一半的字帖破坏了。
他干脆搁笔,低头看着那滴浓墨,过了一会,这才渐渐地清醒。
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对他人以礼,他人却未必以礼待我。
这是林澹脑海中跳出的第一个念头。
他的观心术,现在已经练到了相当高明的境界。
假使他愿意,他现在随时可以发功,十步以内的人,只要对方与他视线有了接触,哪怕再是须臾的接触,他也完全能够预鉴出那人的心事
但他从来没有用过,甚至根本没考虑对魁门的任何人使用这门本事。
他既是觉得,如果自己这么使用,那就是违背了当初对老先生发下的第三个誓言。
他更是觉得,哪怕没有那个誓言的约束,他也不能如此对待魁门的兄弟。
可是,他对别人仁至义尽,别人为何却定要如此呢?
林澹有绝对的把握,关大海之所以没有当众说出十九日报到总舵的第二个消息,绝不是还未知悉。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防备其他人。
他在防备什么人呢?
所有未听到关大海转告此事的人,都可能是关大海防备的对象。
但最可能是关大海防备的人,一定是自己。
关大海为什么要防备自己?
如果是别的事情,林澹或许还不好理解。
但是,他看着桌案上这张已经作废的临摹帖,心里顿时有了答案。
李大亮当时分析了两点。现在想来,他分析的第二点,其实就是针对自己。
而当时自己还以为,他意在请教书法方面的问题。
林澹仰头笑了一声,双手互相轻轻地擦拭,好像要拭去彼此掌心里的什么灰尘。
他说:“毕兄,我们去喝酒。前天猎到了三只灰雁,专门给你留了一只呢。”
毕锡此刻可没有心情喝酒吃肉,摇头说:“你呀!”
但是,林澹已经当先出了书斋,往后院的厨房去。
毕锡也只好跟着走。在这个年岁比自己小的老弟面前,毕锡常常是没有脾气的。
按照魁门的规矩,凡是担任了魁门内五堂和外六口首领职务的人,都会在西罨幽谷中同统一分配大宅院,并且安排人数不等的侍奉厨娘、杂役、门人,打理家务,值守门庭,听候使唤。这跟大全国的官员没有区别,就等于担任了魁门的官员。
毕锡随林澹走到厨房之外的十步之地,便闻到一股非常浓郁的肉香。
这是毕锡非常熟悉的林家厨房香味。
他得意笑道:“还真让我赶上了哈,没吃早饭来的,肚子真是饿扁了。”
林澹神色不变,“好啊,我们好好喝几杯。”
这时,一名年轻的侍奉弟子从前院匆匆跑来,远远地看见林澹的背影,一边跑一边喊:“林堂主,林堂主。”
林澹和毕锡都站住了,毕锡回头瞧了一眼。
侍奉弟子跑到近处,一脸喜色地说:“林堂主,大龙头来了。”
毕锡一惊,问那侍奉弟子:“你是说——关大龙头来了?”
“是的。”年轻的侍奉弟子有些张皇,眼神里很有些紧张,同时又有些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毕锡心想,这应该是个派来林老弟府上不超过一年的小侍奉,没见过什么世面。
林澹微笑起来,对毕锡说:“你是跟我一起去迎接大龙头呢,还是自己先去吃几口肉啊?”
毕锡故作恼怒地盯了他一眼,“算了,我下回再来吧。你不是打了三只大雁嘛,千万给我留一只啊。”
林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看着毕锡向后院小门的方向去了,林澹便回头往前院而来。
大龙头关大海来林澹的家里,自然不是头一回,也不稀奇。但在林澹的记忆里,他来的最后一次,应该是前年的事了。
以前南至担任大龙头的时候,隔三岔五要到林澹家里来吃肉喝酒。
林澹喜欢打猎,时不时出谷,往旁边仙居山脉的崇山峻岭里去寻猎物。
每次出手,概不落空。
捕获到野猪、野兔、斑鸠、山鸡之类的猎物,那是常事。
有时还能捕获到黑豹、大熊和老虎,那也为数不少。
更加关键的是,林澹家里有一个好厨娘。姓辜,大家都喊她辜婆婆。
辜婆婆估计已有六十多岁。一头白发,无论春夏秋冬,梳理得纤尘不染。一身素衣,洁净如新洗。总而言之,一点不像是个每日在厨房灶间与油烟柴火打交道的人。
但就是这个眼睛笑眯眯的辜婆婆,却号称西罨幽谷第一厨娘。
经她整拾的菜,哪怕菜料跟别人完全相同,味道却会有天壤之别。
南至虽然也有自己的厨娘,但常常来林澹家里打秋风,对这个白发厨娘的厨艺,赞不绝口。
那时候,关大海不免也经常来林澹家,跟着南至一起吃辜婆婆做的菜。有时南至不来,关大海还自己找过来。
可是自从关大海接任了大龙头,就来得日渐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