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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觉醒 (3)

大哥家住在槐城火车站后身,是这个城市最中心的地带,那里因为邻近一个偌大的造船厂,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机油味。十几年前,一个礼拜天,我曾跟吉华大姐来过一次大哥家,和三哥一样,只一次,就足以消灭你日后的所有幻想。那时,大姐嫁个工人,哥哥又成了城里工人,要向歇马山庄证明什么似的大呼小叫要带我进城。大姐以为,大哥跟大嫂进了城,会意气风发大长志气,听说我们去会到车站迎我们,可是事实却是,他没到车站不说,还以不休礼拜为由让邻居为我们开门,还要我们自己做饭。气得大姐没等到大哥大嫂回来就领我离开了。虽然只来过一次,但大哥家的住处我永远不能忘,因为他家楼前,有一座这个城市里最高的烟囱,当然也因为大姐往外走时,胸口里的气像烟囱的烟一样冒了出来。大姐说:“咱也不能怪大哥大嫂,人家是工人,工人不上班,这烟囱里的烟怎么冒。”

在我还不曾知道槐城之前,就知道了造船厂,可以说,早期在我这里,造船厂远比槐城更有名,因为大嫂和村子下乡的许多知青,都是造船厂子弟,于是就一直以为,造船厂是槐城最重要的厂子,造船厂里的人是槐城最了不起的人。也是因此,我的大姐那次生气之后还能深深谅解。可是,谁也不会想到,十几年过去,在我们心里那么了不起的工人还会下岗,坐车向着烟囱走去时,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开门之后好久一段时间,大嫂也没认出我是谁,要不是凭借对楼号的记忆,我也根本认不出大嫂。她曾经是黑牡丹的翻版,被村里人称作白牡丹,她白白的皮肤,弯弯的眼睛,眼睛里始终装着一汪水,不笑不说话。她因为白,就显得娇嫩娇气,不像黑牡丹那么泼辣。大哥有幸被她看上,也是因为大哥能拉会写,多才多艺。可是现在,她白的不再是皮肤,而是头发,她的头发已经花白得不像她的年龄,虽然我并不知道她的具体年龄,但我知道她和黑牡丹相仿,要是拿眼前的她跟黑牡丹比,说大十几岁也并不过分。关键是她那双眼睛,一点也没有了黑牡丹眼睛那种活泛,曾经的那汪水枯干了,浮现出来的,是呆滞和木纳,就像一台停止运转的机器风干了机油,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润泽。

听说我是吉宽,大嫂脸上闪过一缕紧张,好像生怕家里又有什么不测的消息:“你怎么来了?”

大嫂家的贫寒是可想而知的,屋子还是从前那个小屋,一室一厅,许是装修的房子都太大了的缘故,刚进大嫂的屋子就像进了马圈,感到很憋闷,加上她没有黑牡丹那种归弄物品的能力,整个屋子乱糟糟的。

我从兜里掏出两千块钱,我说:“大嫂,我在一家装修公司干,钱挣得还行,听大哥说你们都下岗了,这钱给你。”

像突然挑开某个疼处,大嫂一下子低下头,下垂的眼袋陷进更加深重的阴影里。“不,吉宽,我不能要钱,我们回城这么些年也没管过家里,怎么有脸要你的钱。”

我说:“家里不怪你们,家里知道你们生活得不好。”

这时,大嫂抬起头,红着眼圈说:“其实我早就后悔了,我不该和你哥离婚,都是我不好。”

“离婚?”像有谁朝我给了一拳,我猛一激灵,惊讶地看着大嫂。

大嫂见我惊讶,比我还要惊讶:“怎么,你哥没说?十年前就离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懒。他干临时工,早就被人打发了,成天在家呆着,逼他去做小买卖他坚决不干,逼大了,他就跟我离婚。”

“你是说他从来就没当过正式工?”

“从来没有,开始是临时工,后来就打发了。”

我感到有一种类似冰霜一样的东西落入脖颈,我看着近在眼前的大嫂,怪不得她多年也不回家看母亲。不过我能断定,绝不是大哥主动跟她离婚,而是她嫌弃大哥没工作,全民都要下海经商时他又不肯出去赚钱,主动甩了大哥,不然,她不会说自己后悔。

掏出去的两千块钱已经拿不回来,我只有说:“这钱给英环吧,别让他太累了。”

谁知这时,大嫂向我透露了更让我惊讶的消息,她说:“他已经回歇马山庄了,你不知道?”

“什么?”

“你大哥这次回去就没回来,他租了几亩地,要英环和他一块种,英环回去,吉成大哥没让他种地,收他到修配厂学修车了。”

这是什么世道,乡下人到城里来,城里人又回到乡下去。脖颈上的冰霜已经渗到心里,因为我知道这对母亲意味着什么,好马不吃回头草,吃回头草的大哥居然带回一个马驹。

从大嫂家离开,我的头炸开一样痛,一些问题钢丝似的箍着我的脑袋,离婚,下岗,城市,乡村,黑牡丹,大嫂,它们箍着我,让我一阵阵头皮发紧,居然迷失了方向,绕烟囱转了四五圈,才找到来时的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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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我重又回到正在装修的工程中。虽然没听林榕真的话,把又拿到手的四千六百块钱全都分散了,但我有了一个明显的变化,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注意节省材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注意和装饰材料市场的老板讲价,林榕真本来都讲好的价,到我去拉,还要再磨。有一回,买包门窗框的木条,我愣是把零头的二十八块钱抹掉,木条装上车往回走时,心里那个甜呵,就像有二百八十块糖在心里边溶化。

对钱的觉醒,使我拥有了这样的品质,那就是,不论看到什么,都会把它变成我需要的物质,比如把上一家装修剩下的半瓶胶水拿到下一家,我会想到省下了大哥全家的一顿饭,比如把本应刮三遍的涂料只刮两遍,我会想到省下了英伟全年的学费,比如本来和主人定好的瓷砖,购买时去找相仿的便宜的东西替代,我会想到省下了戴在许妹娜手上钻石戒指的几十分之一。虽然省下的钱我如实交公,如实上报,没有直接揣到腰包,但每一天都脑瓜崩紧,保持着对钱的高度敏感,让我精神格外充足。

对钱的觉醒,还使我拥有了这样的品质,那就是,每顿饭绝不吃饱。因为我要求月月开资,林榕真索性把吃饭钱和工钱一起发给我,让我自办伙食。在此之前,不管是在黑牡丹的饭店,还是吃林榕真做的饭,我都从没考虑过节制,当钱从我自己手里一块一块花出去,有五角钱的饼我绝不吃一块钱的馒头,有一块钱一碗的面我绝不吃两块钱一碗的馄饨。饥饿,就是从这个时候来到我的身体里的,它往往不拘地点场合,随时随地都能大喊大叫。有一回,在商店里买汽钉,它呜哇呜哇叫在肚子里,卖货员吓得直看我,说你怀里揣什么啦?

不过,我从没被饥饿吓倒,首先,饥饿很好打发,一口饼进肚它就哑巴了,你打发了它,知道它会卷土重来,但这时,你有更好的办法对付它,那就是,把每一顿饭省下来的钱都记到账上,然后把它用一张纸写出来挂到墙上。有时,怕人笑话,从墙上揭下来,但它已经记在心里了。它不叫时,你可为它算一笔账,又攒了多少。有这笔账,你就什么都不怕了。有一天,去看许妹娜,花这笔账上省下的钱为她买一包桔子,那种感觉要多美妙有多美妙。

我在精神上战胜了饥饿,身体上可是有所体现,许妹娜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吉宽哥你怎么瘦成这样?”

“想你想的呗。”

听我说想她,许妹娜眼泪一下子就旋满了眼圈。

对钱的觉醒,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处,会让我爱的人因为心疼我而泪水涟涟。当然,这是不期然的,但确实,有了这觉醒,我有了过日子的主动,有了精打细算的本能,当我借许妹娜疼我之机提出要为我们租一间房子,许妹娜表示反对,说在她没正式离婚之前,绝不会跟我单独在一起,我没有过于强求,我当时最先想到的就是这样也许更省钱。

胃里的饥饿可以对付,身体里的饥饿却不好忍受,为了省钱,每一次去看许妹娜,我都把她领到大菜市外面一个人少的地方,搂住她的身子抱一会儿。我们把目光泊在对方的眼睛里,贪婪地吮吸着。有时,看我实在太难受,她会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大菜市后身的仓库里,那里堆着商贩们所有货物,七高八矮,黑森森一片。我们瞅瞅没人看见,就顺着一条缝隙溜进去,我们越过一些坚硬的物体,专门寻找那种滚圆的暄乎乎的包裹,我们的样子,真就像两只寻找菜心的卷叶虫。每逢遇到那样的包裹,许妹娜会不假思索,立即转过身,扯掉衣服扑向我。往仓库进时她小心翼翼,可是一但两人绞到一起,虫子一样交了尾,就什么都忘了,许妹娜往往要报复谁似的仰天长啸,“啊――啊――”,使整个仓库都充满回声。而从仓库里钻出来,她拍拍衣服上的草灰,理理弄乱了的头发,再回到她的摊位,她又蹑手蹑脚小声小气小猫一样。

因为许妹娜不愿在没离婚之前就让李国平看出蛛丝马迹,我俩无法晚上约会。有一回,快下班的时候,我买材料经过这里,我俩又去了仓库,结果,被看仓库的一个老头抓了个正着。他好像早就埋伏在里边,我们往里走时毫无动静,可我俩的身体刚到一起,他就轰隆一声从旁边站起来,亮着牛一样的嗓子猛喝一声:“耍流氓!”他大概是条老光棍,一辈子不知道男女之事,一辈子没看见女人,瞪着一双昏花的老眼直盯盯看着我俩分开,看着我俩穿衣。为了让他的看具有合理性,嘴里不断催促道:“走,上派出所,跟我上派出所。”最后,我只有掏出二百块钱了事。

为了省钱,却反而费了钱,这让许妹娜很不甘心,从仓库出来,她跟我说:“过几天,俺跟李国平请一会儿假,下班后领你去一个地方,那里肯定不用花钱。”

那段时间,我真正体会到了鞠福生说的,结了婚的男人反而想家是什么意思。身体里的欲望一旦放开,就像开了闸的水,无法收拾。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会有这样一天,在这个城市里,干着如此繁重的装修活路,操着如此繁琐的一家又一家的心,心里一天到晚想着的,居然是许妹娜的身体。

我陷进了许妹娜的身体,这让我快乐又烦恼。我烦恼,是说我们很难找到解决身体的去处。黑牡丹饭店关闭,其它场所需要花钱。然而,正是陷入许妹娜的身体,又不想花钱,才让我了解到许多民工们的身体,才了解到黑牡丹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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