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以下为“诸王之会编”)
幽冷山介于一箭海口与断锚湾之间,其实是葵山伸向大海的余脉。一条平缓的山脊连接大陆,伸入绿海的一边却陡然拔起两座高耸入云的险峻山峰。朝向一箭海口的这面,山势犹如刀削斧劈,灰暗潮湿的悬崖绝壁直直插入碧波荡漾的大海。或许是这些坚硬的岩壁阻碍和搅扰了海流的涌动,使得以安静和祥闻名的绿海在这里却波涛翻滚、躁动不安。
惊涛骇浪终日拍打撞击着岩壁,仿佛不把这些冷漠高傲的岩石撕成碎片就绝不会善罢甘休似得。然而尖耸的崖顶上,一座黑褐色的灯塔俯瞰着脚下汹涌的波涛,却似乎从来没有产生过一丝的畏惧。这座山崖,因为它的异常坚固和地势险恶,而被称作鬼岬。崖顶上的灯塔,因为有一个青铜铸造的囚室,而被人们叫做铜灯塔。
囚室在塔顶灯台的下面一层,外面围绕着足足有三个奴尺厚的陶砖,内壁、屋顶和地板是由六整块厚度达到半个奴尺的青铜板组成的,青铜板的交接处和与陶砖墙壁之间的空隙,都用溶铜填充的满满当当的。囚室有三个对外的方孔,一个连接塔顶,通常被个塞子似的铜锥堵塞着,至少有一柜的重量,要想打开它就必须使用塔顶的一台蒸汽机推动的齿轮组;另两个方孔分别开在囚室朝向东方和西方的墙壁上,大小如一个成人的头部,用于室内的采光和通风。这间奇异的囚室建造之初,目的就是为了囚禁某些特殊而又危险的人物。用青铜铸造四壁不单单是为了囚室的牢固,而是来自于传说,据说青铜制品是可以抵消大多数邪恶的巫术的。
然而,拘押在这间囚室里的并不是一位可能拥有强大巫术力量的邪恶巫师,而是一个三十岁左右、身材纤窕的女子。
她生着一头青黑色的浓密发丝,波浪般自然蜷曲,披在肩背上,她的眉毛也像头发一样,青黑色,细密而微微弯曲着。她的眼睛很大,眼仁儿也是青黑色的,非常明亮,因为房间内的光线大多数时间都十分昏暗,所以瞳孔总是张得很大,像似两个能吸入一切的无底黑洞。因为长久接触不到充足的阳光的缘故,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非健康的苍白色。她的鼻梁很高,并且弯曲着,那曲线看上去还可说是比较优雅和高贵的。两片嘴唇弧线完美,不厚不薄,但却同皮肤一样,缺乏血色和应有的润泽。
但是,对于一个囚徒来说,房间内的简单陈设已经可说是非常奢华了。
一张水杉木的矮脚坤床,床头雕刻着成束牵牛花的形态,还有一根刻画成牵牛花蕾式样的柱子立在床头中央,上面撑开着暗蓝色的伞形床罩,用于固定围绕床铺的白色的细纱幕帘。床头左侧有一只两屉柜,上面摆着空的银质餐盘、杯子和一只盛有透明液体的细长颈玻璃瓶。背后的青铜墙壁上镶嵌着一枚椭圆形的镜子,使这只柜子既可以做餐桌,也可以做梳妆台来用。这两样简单的家具是没办法完整地通过囚室顶棚上的出入口运送进来的,显然是为了禁闭这位女子而特别在囚室内组装和制作的。在床和两屉柜下面还铺着一张带白色流苏边的毯子,毯子也是阴郁暗蓝的底色,用断断续续的白色线条分隔成大小不完全相等的十几个菱形格,格子内有家畜和盆栽花卉的简笔图案。一只圆形的、填充着棕榈叶的亚麻布坐垫死气沉沉地趴在毯子上,旁边随意地丢着一卷桑齐地方的哲人细沙若虻-西多礼的诗集《暮色海湾与星星乐园》,打开的那页上是一首题名为《囚徒》的小诗:
“有一个窗下之囚徒
忍受饥渴已至下午。
一只蝴蝶檐下翩翩起舞,
看到囚徒,不免
有些许厌恶。
囚徒说:美丽的蝴蝶,
你可知人世之变故?
昨日我亦曾为人主,
尽享施威之满足;
谁料今日的邂逅,
竟不是我的花园
而是死牢之窗窦……”
看守这座灯塔的是个由十四人组成的火枪小队,住在岩壁后面的人工凿成的岩洞内。而通常一座灯塔的守护人最多不会超过两位。
火枪小队只知道他们奉命看守的是一个极其重要、也极其特殊的非同寻常的人物,似乎还在青春妙龄的岁月,这位人物就已经被关押进青铜的囚室了,而且可能终身都不会被释放出来,也绝不可能幸运地享受到任何一种来自王廷的慈恩宽赦。至于她是谁,为什么会遭受如此厄运,几种私下的谣传都不是可以相信的。何况火枪小队每隔一周就被新的队伍轮换回去了,关于这些问题,还有铜灯塔中的囚徒的命运就与他们没有多大的实际关系了。
有一天,一位白衣女郎乘着一架两个轮子的小马车,沿着凿在山崖上的生满苔藓的小道,颠颠簸簸地来到了海岬上。她带来了一份印有诸夏的实权人物、首相库库林三世戒指信章的命令。
队长看过命令后,又不免再仔仔细细打量了这位女郎几眼。
女郎大约三十四、五岁的样子,身材高挑,面容白皙。她的眼睛很大,眼仁儿就像暴风雪过后的高原上,放晴天空的那种蓝色,清澈幽静、无限深邃而又辐射着刺痛骨髓的寒冷。稍微对视了一秒,队长就被这眼仁儿里飞射出的无形的光芒给震慑住了,不敢再正眼直视对方的眼睛第二次。
他也忘记了自己必须恪尽职守地要问的几个问题,赶忙带着女郎来到灯塔上,开动了蒸汽机。随后,在一柜重量的铜锥打开之后,他放下了结实的绳梯,帮助这位访客下到了青铜囚室内。
铜锥在头顶上缓缓落下,重新堵塞住了出入口。
囚室内的女子原来是站在一方窗洞前眺望远处的海面的,这时她转过头来,默默注视着屋子中央的女郎。
女郎微微笑了一下,这个微笑很浅,存在的时间也很短,可能都没又引起对方的注意。她提起白色纱裙,轻轻跨过哲人细沙若虻-西多礼的诗集,来到了女子面前。
“二十年了……”女郎语气缓缓地说:“除我之外,没有第二个人来到这里,这间囚牢里看过你,乌赛妲。”
“是的。”被称作乌赛妲的女子说。
“那么……”女郎在床边轻轻坐下。“告诉我,你现在还好吗?”
“你还与二十年前一样。”乌赛妲手扶住了床头边沿,打量着对方说:“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时光对你这么宽容,时光对所有人都是苛刻和无情的,你却是个例外?”
女郎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用一种深沉的目光长久地看着乌赛妲。
之后,她从随身携带的一只小手提袋内取出了一个像似香水瓶的器皿,里面盛着小半瓶湖蓝色的清澈液体。
“这是白月药水的剩余部分,”她说着把小瓶子递到乌赛妲的手里。“你能在这间四处散发着铜臭的囚室里活到现在,全是这药水的功劳。现在把这剩余部分都喝下去吧,是到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是永远……”
乌赛妲把小瓶子举到眼前看了看,小瓶的颈部是一个弯曲着脖项的天鹅的样式,天鹅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好似在轻轻微笑。
“是的,”她说,思绪好像忽然回到了悠远的往昔。“那年我才十二岁,就被这个世界上最冷酷无情的父亲——愿真神原谅他可诅咒的灵魂吧,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父亲,真是不可想象——把自己亲生的女儿,那么幼小的生命像丢弃一条吃不到奶水的多余的小狗那样,丢弃在这片每天只有海风哭泣、海雕啸叫的悬崖绝壁上,除了偶尔看到有船舶从海平面上幽灵般地驶过,我都怀疑这个世界整个都已经死掉了……”
停了停,她用手梳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接着说:“就像西多礼诗歌说的那样,世事变故不可预知。有谁知道乌衣-赛妲居然没有病死在远离人世的灯塔上,还能好好地活到现在呢?”她拔掉了瓶塞儿,一口喝下了瓶中的药水,然后把瓶子远远地丢到了居室另一侧的屏风边儿上,那几扇屏风隔开的墙角原来是作为更衣和盥洗用地的。“但是,我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就像被砍掉双翅的海雕,捡着吃些海鸟的粪便,勉强地维持着生命,天空和大海却已经不再属于我了。”
“呵呵,”白衣女郎淡淡笑了笑,她站了起来,眼睛里闪烁出诡异的光泽。“乌赛妲,你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女子,但你的父亲却是个认为天下女人都只能用来生育后代的鲁夫莽汉。他不知道,也不愿意相信,对于这个国家,你更胜过你的兄弟们。而你的那些同胞兄弟们从小就嫉妒你的聪敏与才智,像鹰巢里的幼雏为了自己的生存而要啄死自己的手足那样,他们给你下了毒,使你染上了那身让人人都恐惧的怪病。幸亏,我是说,也许是冥冥中注定你要去完成伟大而荣誉的使命,首相大人找到了我,让我想尽一切办法来搭救你,而我最终幸运地找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位能配制出白月药水的药师。”
“可你究竟是谁?”乌赛妲也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自从你二十年前来到这里,又匆匆离开之后,我就一直再思索……”
“那你思索到了什么呢?”
“不,”乌赛妲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是谁?你来自哪里?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而你却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唯一帮助过我的人。或许,那位大人给了你很多金钱,而他是因为和我母亲有亲缘关系才要这么做的。有时候我想,也许你是一位天使呢,是来自真神那里,这很可笑。因为,我知道自己活着将要去做的事情,是神,假如神也有良知的话,却是绝对不愿意去看到的。所以,神不会派遣一位传播善良的天使来帮助我,怎么可能!那么,你一定是,而且也必然是,从魔鬼那里来的,明明知道我要无情地报复那些让我受到不公正待遇,让我受苦的人,即便他们已经死了,我都一个不会放过——可你还是要来帮助我,让我不至于在还没有完成这些疯狂计划之前就自己死掉了。你想看到集聚在我内心最深处的那些可怕的幻景变成现实,你想从中获得什么呢?这才是一直困扰我的问题……”
“哼,”女郎冷冷笑了一声,“他们叫你疯狂的,不是没有道理的,乌赛妲。据说还在很小的时候,你的一些言行举止就让你的父亲感到害怕,那时候,你的兄弟们还没有心生嫉妒而给你的饭菜饮水里掺进毒药呢。但你的心已经与常人不一样了。你知道吗,你不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儿,如你父亲理想中的那样,像畜栏里只会生育后代的母马,除了哺育马驹而别无所求。你有某些天赋,这些天赋让你感觉到自己是优越于那些同辈中的男性的,而他们却注定将来会获得许多光荣的权力,所以这是你心里感觉到的最初的不公正。这一点,是我接受首相大人的请求,是请求我,帮助你的动机和理由。”
女郎弯腰捡起地毯上的诗集,轻轻翻了几页,然后合上了书本。
“我曾经游历过这位哲人的故居,”女郎用十分轻缓的语气说:“在一片白色沙粒没过的椰枣树林里,月光朦朦胧胧,闪烁不定,几只健壮的野猫盘踞在门廊下面,在刻写着哲理格言的廊柱上挠着它们锋利的脚爪。那格言上说:能斩断荆棘辟出道路的锋刃,才会被人讴歌。所以,是到你展开行动的时候了……”
乌赛妲再次看了看对方,然后走到绳梯下面,伸出手紧紧抓住了绳梯。但她并没有爬上去,因为上面那个足足有一柜重量的铜塞子还紧紧闭合着。
“我们怎么出去?”乌赛妲说:“上面有一个火枪小队,你有多少同伙在上面接应?”
“我有一个车夫在上面。”女郎坐回到了床沿上,用一只手轻轻整理有些皱褶的床罩。“你穿着我的衣服上去,而我代替你留在这里。”
“你的车夫在上面能杀死那一小队的士兵吗?必须承认,如果他能做到,那他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车夫。而我要说的是,这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每隔一天就会有人从海峡边的军营里上来,给这些士兵运送饮水和食物,我想你上来的时候也必定要从那个军营里穿过。他们最晚明天中午就会发现我逃走了,而我那个时候恐怕还没办法从军营另一边的码头上弄到船只离开这座大山呢……”
“为了不让人分辨出你和我,就杀死他们?”女郎不屑地说:“那不是我做事的风格,何况我的车夫只是个驾驭马车的能手。所以,我另有安排,当他们发现囚室里虽然风光依旧,主人却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位的时候,你已经安全抵达了什椰港。在那里会有人接待你,带你去你应该去的地方,至于将来的事情会怎么变化发展,就要靠你的天赋了,乌赛妲。”
“……”乌赛妲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丝毫不担心我逃走后你自己的命运,看来这方面你也有了周密地安排……”
女郎无声地淡淡笑了笑,在床上轻轻地躺了下来。“我想,”她像似在自言自语:“我现在应该稍事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