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光正心急火燎地等着电话,当他从萨拉家回来的第二天,中午收到一个小包裹,快递公司送来的。平时他也通过邮购买些特殊的油料和画笔,但他记不起来最近订购了些什么。进了门,他在拆包裹时心里就感到不对劲,包裹的分量太轻,包得太严实,而且寄件人落款是他从未听说过的。拆开一层一层的包装纸,感觉越来越不对,最后几层纸还没打开就渗出一股怪味,最后显现在眼前的是件黑黑的长霉似的物件,郁光一下没分辨出来是什么,再仔细一看,妈呀!这不是一截人的手指吗?他赶紧扔下,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抽烟来驱除那股怪味,手指哆嗦着按了几次打火机才打上火。
包裹里有一张纸条,上写“不要把我们当成光说不做的人。”他看完发了一阵愣,站起来在室内无目的地走了几圈,来到门前检查门锁是否锁好。然后拨电话给娜塔莎,没人接。他留话要她尽快回电。又走回桌旁去看那根手指,手指显得比真人的尺寸小一些,手指上的皮肤起皱脱落,切口参差不齐,猛一看像根常年累月遗忘在冰箱里的胡萝卜。不禁一阵作呕,烟吸在嘴里也发苦。心想自己怎么给卷进这种事情来了?娜塔莎这几天很少过来,说去找人解决问题,看来问题并没有解决,反而恶化了。
等了半天电话终于响了起来,接起来却没人说话。刚想发作,却猛地想到是否黑手党打来探听动静,刚要出口的“FUCK”又咽了回去。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他问清了是娜塔莎,才开了门让她进来。
娜塔莎并不是单独过来,身后是她以前的室友奥加,一进门就给了郁光一个大拥抱,胸脯像两个大沙袋,还左右左地在脸颊上吻了三下,好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郁光从眼角里瞥到娜塔莎一脸的尴尬表情。奥加身后跟进来一个像熊一样的汉子,秃顶,满面胡须,腰围像柏油筒。不用娜塔莎介绍郁光就能猜出这家伙就是鲁迪,伸出一只满是黑毛的大手来跟郁光握手,另一只手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瓶用纸袋包着的伏特加,用浓重的俄国口音咕哝着:“我想你需要这个。”奥加已经一头扑在郁光的画前,用高八度的英语和俄语交替赞美着:“哦,我的天啊,鲁迪你能相信这些美丽的神话似的画幅是出于这个年轻人之手?这简直是安琪儿转世。一定是上帝要通过他的笔告诉我们神迹确实存在,娜塔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藏着这样一个天才不让我们共享……”回身又给郁光一个大熊抱。鲁迪早就打开了酒瓶,递给郁光一杯,自己也端了一大杯站在画前,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奥加还在兴奋着:“郁,你需要不需要模特儿?我可以免费为你摆姿势,穿衣的,裸体的,随你便。你看看我这腰肢和屁股。我们酒吧的客人都爱死了,有个好莱坞导演一直都夸赞说是世界第一的美丽屁股。鲁迪,是不是这样的?”
鲁迪“啪”地在那翘起来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不错,像颗标准的俄国甜菜。但人家现在没心思,我们先得为他解决点小麻烦。甜心你说是不是?”
奥加拧了一下鲁迪肥厚的腮帮子,撒娇道:“娜塔莎这几天都快愁死了,什么样的小事?大狗熊,你赶快帮他们解决了吧。”
郁光和娜塔莎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想这麻烦什么时候变成了是“我们”的了。
鲁迪向郁光伸出一只有如熊掌般地大手:“信呢?”
哪有什么信,就一张纸条而已,郁光不愿再去碰那根断指,把他们带到桌边,指给他们看那截断指和附来的纸条。
鲁迪把那截断指捡起来,放在掌心里拨弄了一阵,又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瞄了一眼纸条:“那帮敖德萨土匪干的。”
鲁迪转用俄语向两个女人说了一大通,一边作着激烈的手势。郁光一句也听不懂,看着娜塔莎的脸色一点点变了,听完后娜塔莎惨白着脸向郁光翻译鲁迪的话。
熬德萨是乌克兰南部的一个城市,那儿人种鱼龙混杂,俄国人,土耳其人,希腊人中东人都有,惯航海,善贸易,民风强悍,常有种族冲突。来美之后敖德萨人组成很严谨的帮会,对外是移民互助会,对内其实就是黑帮组织。其中有个叫“敖德萨土匪”的帮派,由退役军人,警察,及前克格勃成员组成,专干贩卖军火,走私人口,及放高利贷,这帮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犯下的案子连美国的联邦调查局都感到头痛。他们在大西洋城,及雷诺,和拉斯维加都有生意地盘,专门借钱给那些赌红了眼睛的客人,如果赌客借了钱不还逃走,敖德萨土匪会派人追踪,被他们抓住就有好受了,轻则整得你在医院躺三个星期,还是要加倍还钱。重的有生命之虞,而且他们对待敢于逃跑的人特别残酷,卸掉肉票身上的一些零件是他们的拿手好戏,第一给家属极大的压力,第二杀一儆百。割耳朵,切手指,砍脚筋都是家常便饭……
郁光胃里作呕,喃喃道:“美国是个有法律的地方……”
鲁迪把杯中的酒一仰头灌下去,抹抹嘴:“法律有个屁用。几年前的案子还在那儿吊着呢。你报警?人证呢?物证呢?没人敢出头的,敖德萨土匪是精于此道的老手,他们不但有专门的律师为他们辩护,而且,在法庭取证阶段,他们早把事情办妥了,或者是证人不和当局合作,或者干脆找不到证人了,被敖德萨人干掉了。”
奥加插嘴道:“鲁迪,你不要吓坏他,郁还要给我画像呢。”
鲁迪又为自己斟满杯子:“甜心,他是个男人,不是一碰就碎的花瓶。”
郁光皱着眉头道:“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我是说,我又没惹着他们,也没借过他们一分钱,但这些人为什么要把这个送到我这儿来?”他指着被鲁迪搁在桌上的断指。
娜塔莎满眼是歉疚的神色,鲁迪只是耸耸肩,摊摊双手说:“你运气不好。”
郁光点上一支烟,深吸了几口,平静了一下自己,转向鲁迪说:“我是娜塔莎的朋友,奥加和你也是,朋友有事我们都要相帮。事情既然已经是这样了,你有什么办法把人救出来,送回俄国去?我们也可以早日回到我们平静的生活中去。”
鲁迪摸出一包不带过滤嘴的俄国香烟,抽出一支含在嘴上,皱起眉头,作深思状,久久不作声。
奥加用俄语跟他说了些什么,鲁迪又是耸肩,又是挥手,情绪激动地说了一大通。
郁光望着娜塔莎,娜塔莎的眼睛躲闪着,不肯抬起来与他对视。他再望向奥加,奥加迟疑了一下,再看鲁迪,男人却望着别处,一面吐出浓浓的烟雾。
“他说这些人无非就是要钱,而娜塔莎,什么也没有,除了她的身子……”
屋子里没人说话,娜塔莎开始轻声啜泣。
郁光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最后,他把大半支香烟扔在脚下踩灭,问鲁迪:“你能保证他们收了钱之后就不再找麻烦?”
鲁迪眯着眼睛道:“没人能保证任何事。没人……”
“那你能帮我们什么忙?”
“我所能做的是:运用我的关系,代表你们去和敖德萨土匪交涉,看看他们要求多少赎金?”鲁迪举起双手,“说赎金也不太准确,应该说是娜塔莎老公欠了他们多少钱。也许我可以和他们商量个数目,一揽子解决了。提米却回圣彼得堡,娜塔莎照常上班,你还可以画画。不过我可不敢保证……”
“不敢保证什么?”
鲁迪的眼光躲闪着:“我不能保证他们会跟我谈,不敢保证谈得通……我有些朋友很有势力,但是你知道,这个世界只认钱,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狮子大开口。”
郁光转向娜塔莎:“上次提米却不是说欠了他们五六万吗?”
娜塔莎还没开口,鲁迪抢断说:“也许五六万,也许超过十万。谁知道,敖德萨土匪放债的利息是按天数算的,事情已经出了一个礼拜,利滚利谁也算不清。人在他们手里,只能由他们说了算了。”
郁光说:“如果我报警呢?”
三个人一齐转向他。
鲁迪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做。这是所有办法中最蠢的一个。你报警?凭什么?凭那根手指?谁知道是哪个医院垃圾筒里捡来的。你只会把自己卷进更大的麻烦中去。还凭什么?凭你那张手写的纸条?也许你还指望警察会去对照笔迹吧?别天真了。你什么都得不到的,除了更多的麻烦。为什么?因为你给自己制造了敌人,你在明处,你的敌人在暗处,你不会希望有一天家里被人一把火烧掉吧?你也不希望车子在路边被人割破轮胎,拆成一个空壳,或者更坏的是,你在路上被一个闯红灯的家伙撞上,医药费就让你头疼了,这还算是好的,如果你能保住性命的话。”
郁光道:“这话怎么听起来像威胁?”
鲁迪又耸起肩来:“随你怎么说。我只是深知他们的为人行事,给你们一个忠告罢了。既然你们不信任,根本不把我当成为你们解决问题的朋友,我想我也没必要耽在这儿了。奥加,我们是否应该走了?”
奥加拖住作势要走的男人:“你得给年轻人点时间考虑他们的处境,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会碰到的,你不能要他们马上就作决定。还是大家商量一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
鲁迪咕哝着:“我是好意,他们不知其中的凶险,敖德萨土匪不好说话,手段又极端。不是看娜佳的面上,我才不来管这码事了。要知道,我也是冒了危险的。”
郁光听了这话,心中一动,这俄国大胖子说是来帮忙,但开口闭口就是钱,恨不得今天就提了现款出门。谁知道他是否在当中捞好处?娜塔莎说过此人背景复杂,三教九流无所不识,说不定他就是那批人的同伙,硬的软的里应外合一起来榨钱的。
可是又不能得罪此人,娜塔莎被他捏得死死的,翻脸的话娜佳会有苦头吃的。只有先稳住他,再想办法脱身出来。
于是他再点上一支烟,吐了口烟之后,看到三人都盯着他看,悠悠然道:“也许你是对的,问题是:娜佳和我都没钱,我的银行户头里连五百美金都不到。”
他从眼角的余光瞥见鲁迪脸上闪过一丝僵笑,娜塔莎的表情十分复杂,他故意不去看她失望的表情。奥加半信半疑地说:“真的吗?太遗憾了,娜佳以为你能帮她一把的。”
娜塔莎微微地摇头,不知她是否认奥加的话呢,还是对郁光的态度失望。
郁光一本正经地点着头,说:“我也希望能够帮上忙,但是,你知道:艺术家多是穷鬼,有一个钱用两个,存钱不是我们的生活方式。”
鲁迪把烟头向水槽方向弹去,说:“浪费时间,整个是浪费时间。娜塔莎,你求奥加让我帮忙,总不能叫我从口袋里掏钱去把你那个不争气的丈夫赎回来吧?如果不能弄到钱,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你知道,我是个很忙的人,我的时间非常宝贵。”
他勾了奥加的肩膀出去了,临走还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一眼。
门一关上,娜塔莎和他两人面面相觑,良久,娜塔莎眼眶又红了,郁光沉默地拥住她。过了一阵,娜塔莎挣脱开来,用纸巾擤着鼻子,说:“我现在倒要担心你了。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郁光烦闷地点上香烟:“娜佳,我一直想不通,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盯住我不放?”娜塔莎怯怯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事情是我引来的。查理,你怪我吧?”郁光说:“你是受害者,我怎么会怪你?我只是烦这个鲁迪,一个劲儿叫我们掏钱,好像我们欠了他似的……”
娜塔莎说第一次接到勒索信之后,她六神无主,去找奥加商量个主意。奥加也没碰到过这种事情,所以鲁迪掺进来,第一个电话也是他打的,不知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鲁迪自从那时起就一口咬定非付钱不可。甚至提议娜塔莎和伴游女郎公司签约,以支付勒索者的赎金。娜塔莎拒绝了。但鲁迪并不放松,一直说娜塔莎你这样做会后悔的。娜塔莎本想不再要他参与进来的,但是事到临头,又乱了主意,只得由他一手去操办。
郁光说我怀疑他是否和敖德萨匪帮串通起来敲诈我们。
娜塔莎迟疑道:“奥加私下和我说过:鲁迪是西伯利亚野狼俱乐部的人,也就是说和敖德萨土匪是两条道上的。而且,奥加说我的事他会尽力。你知道,我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想到要和绑架勒索者说话我就浑身发抖。”
郁光好一阵不作声,娜塔莎轻触他的臂膀:“查理,你还好吗?”
郁光烦躁地问道:“接下去你准备怎么办?”
娜塔莎的牙齿咬住下唇,双手绞着,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我能怎么办?也许到最后只能接受鲁迪的提议吧。”
“胡说。”郁光咆哮道,“难道你没想过离开洛杉矶吗?美国地方之大,你可以去纽约,去旧金山,去迈阿密。谁能找到你?”
娜塔莎说:“没用的,查理,我早想过了,俄国黑社会的触角无处不在,他们可以在俄国找我父母的麻烦,他们老了,我不想让他们担惊受怕。他们也会盯住你……”
郁光说:“我没欠他们的钱。他们想做什么也会考虑一下吧。”
娜塔莎不作声,过了一会问道:“你能不能去阿川那儿避一下风头?”郁光摇摇头:“画展马上要开了,走不开。而且,我也不想把这个麻烦带给阿川,他和石音刚买了房子。”
两人商量了半天也没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