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坐在蔡博士的候诊室里等候轮到她,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候诊室里还有四个等候看诊的病人,坐在她对面的是个年轻少妇,穿了一件露出肩膀的连衣裙,皮肤上都是太阳晒出来的雀斑,不停地在讲手提电话。斜对面是个老者,正襟危坐,大热天还穿了三套头的西装,西装上有些显然易见的污斑,一条老式的领带打得松松垮垮。跟她并排的是个长得很英俊的男人,三十岁上下,在读一份《洛杉矶时报》,但读得心不在焉,很烦躁地前后翻来覆去,而擎着报纸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接待台上的年轻女孩已经在准备下班了,不时从挎包里取出小镜子来照一照,过五分钟又涂一次口红。凌晨想这个职位应该是很压抑的,天天看见一些苦瓜脸,心理偏差者,久而久之,自己的情绪也会受到影响。所以这个女孩上班就盼下班,得以逃出这间气氛压抑的房间。
她自己是这种气氛的制造者,不用看镜子就知道她惨白着一张脸,像个会走路的面具,眼睛像大熊猫一样青黑色,神情是又疲惫又亢奋,衣服也老穿不整齐,周身散发着一股隔宿的气息。她伸出手来,竟然也像坐在旁边的男人一样,指尖微微地颤抖。对面那个少妇,听她那连续不断的语调,就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头,那语调根本不是与人交谈,而是不断地倾诉,无谓的,鸡毛蒜皮的,挖空心思的,像关不紧的水龙头似的倾诉,凌晨可以想象,如果在两个小时内不断地倾听这种诉说,人会疯掉的。少妇旁边的老头像个在梦里走不出来的人,他不合时宜的穿着,他坚硬的姿态,他恍惑的眼神都说明他行走在另一个空间,那个空间以前存在过,但现在已经远去,老头却执着地以过去的步伐,过去的神态,行走在当下。一个白日梦游者。但旁边这个男人呢?估计和凌晨差不多年纪,看起来像个高科技行业的从业人员,也许是好莱坞哪个制片厂的高级职员,潇洒而多金,正是洛杉矶主流人物的形象。他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间诊疗室的呢?
蔡博士的门打开了,一个病人出来,接待小姐把年轻少妇的病历送进去。然后出来,把三份病历排列在柜台上,对凌晨说,下一个是你。再对老者说你排在她后面,然后是这位先生。对不起,我可要走了,今天晚上有个试镜,我可不希望迟到。
门关上,那个老者还是木着一张脸,旁边那个男子低低地吹了声口哨,放下报纸,与凌晨对看一眼,说:“如果是我,也会急着逃离这个地方的。”
凌晨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和另一个心理病人搭讪,只是浅浅地一笑,抬腕看表,那少妇进去十分钟还不到。一般心理医生的约见差不多在三十到四十分钟之间。
身边那男人说:“时间是最难对付的,漫长的等待和蹉跎,但一个人独自面对无所事事的时间更难。所以我们愿意早早地赶到诊疗所来,坐在不舒服的硬椅子上,为的是看到几张不同的面孔,估量他们在这个泥潭中陷得有多深,聊以自慰。”
“你是说看了别人的悲惨样子,自己会觉得好过点?”
“女士,你的理解力使人敬佩。”
“我没这个感觉,看见别人受苦我只会觉得这个世界更糟。”
“正是因为你看透了这个糟糕的世界,所以对自己的糟糕境况比较能忍受一点。”
“听起来很无奈,也很冷酷。”
“你说中了真相。”
凌晨突然在内心深处觉得这人讲的是对的,在一切的痛苦之上,最大的痛苦是觉得只有你一个人在受苦,别人都欢天喜地过得有滋有味。孤独把原本的痛苦放大了无数倍,如果你的痛苦是常态,每个人都分担着一些,也许,痛苦就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但是,写作是桩绝对孤独的事业。但是,失眠也是件绝对孤独的事情……
那人看她若有所思,又凑过身来说:“有句话你听过没有?叫做‘他人即地狱’,是个法国哲学家说的。在字面后还有一层意思:大家都在地狱里。是的,幸好我们置身在一个热闹的地狱,像刺猬挤在一块取暖似的,不那么孤独。”
这个形容得好,凌晨想起她和家人,郁光,和崔雷西的关系,可不是挤在一起取暖,但是又互相忍受不了,被戳痛,分开,然后由于孤独,又互相挤在一起的关系?
凌晨不由得嘴边泛起一丝苦笑。
那人点点诊疗室关上的那扇门,轻声道:“那个整天坐在里面的家伙,是挨戳最多的,我们这些不讨人喜欢的刺猬,跑到这儿来,把我们又长又硬的刺伸到他鼻子底下。他看在诊疗费的份上,不得不笑脸相迎,还必须说你这根刺是正常的,来刺我吧。没关系。”
凌晨道:“心理医生受过专业训练,防卫机制比较强……”
“不见得,据我知道,这个领域中自杀的比例非常高。”
“真的?”
那人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尽道不出的悲哀,他点点头:“是真的。”
这时诊疗室的门开了,蔡博士送那个少妇出来,顺手拿起柜台上的病历,叫了凌晨的名字,看见坐在她身边的男人,打招呼道:“安迪,你还得再等一阵。”
进了诊疗室,蔡博士问凌晨:“你认识安迪?就是坐在你邻座的。”凌晨摇头说第一次见,聊了几句而已。蔡博士说:“他自己是个心理医生,在拜佛利岗开业的。”凌晨惊讶道:“心理医生还要看心理医生吗?”蔡博士说:“我们都不是上帝,都有向别人寻求帮助的时候。”
蔡博士看起来很疲倦,用大拇指揉着太阳穴,打开病历说:“让我们来看看是否情况有所改善,你现在是否觉得比较能控制自己的焦躁情绪了?”
凌晨觉得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如果睡眠好,自然就不焦躁了。睡眠不好,那种从身体内部而起的焦躁感不是凭意念就能控制住的。
蔡博士两根手指无意识地玩弄着一支铅笔,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觉得效果很小,我尽量放松,但脑中还是充满各种各样的念头,好的时候能睡着个把小时,很浅。严重的时候一点也睡不着。”
“你能不能描述一下你做出控制自己情绪的努力?”
凌晨想了一下:“我放弃了写作,我尽量和人接触,去散步,去参加派对,与人谈话聊天,还有什么?哦,我努力使自己饮食正常,喝牛奶。”
“告诉我你的食欲如何?”
凌晨摇头:“并不怎样。其实我吃了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蔡博士低头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略一思考,然后抬头问道:“凌女士,你在乎不在乎我问一些私人问题?”
凌晨说她不在乎,她现在生活就是上班,吃睡,绝少有私人生活。
“你的性欲怎样?如果你觉得不合宜,你尽可拒绝回答。”
凌晨笑了:“我没有性欲,我连月经都不正常。”
蔡博士沉吟了一阵问道:“这种情况有多久了?”
凌晨说很久了,离婚后,不。离婚前她就没有太多的性欲,有性交,但没有性欲。身体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个自在之物,像部被遗弃的机器,并不听从她的主观意志而独立存在,吃,喝,排泄,被动地性交,但丧失了睡眠的功能。
“这与睡眠有关系吗?”凌晨问道。
蔡博士说人是个复杂的有机体,任何机能出现偏差就一定会影响到另外的机体功能。妇女的正常的荷尔蒙分泌对维持身体的平衡有不可忽视的作用。很多妇女在怀孕和生产之后,原先的病状和功能失调会有所改善,或者消失。
凌晨说这也不现实,她目前连料理基本生活都成问题,要她怀孕是不可能的事。蔡博士说这并不是适合每个病人的。你的情况需要耐心,这样吧,我先给你开点药,帮助你睡眠,等情况有所改善之后,我们再一点点削减。
凌晨问道:“这药是否会有依赖性?”
蔡博士说:“所有的药都是暂时性的,我们只是让你的症状缓和下来,等你身体恢复过来再考虑别的方法。”
蔡博士在处方签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串拉丁字母,撕下,交给凌晨:“每次两颗,不能超过。”
蔡博士送她出来,把老头叫了进去,候诊室里就剩下那个心理医生,凌晨和他对视了一眼,点点头,走出诊疗室,觉得那人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凌晨回家前去超级市场的药店买药,等了四十分钟,柜台后面推出一个黄色小塑料瓶,里面装有十二颗白色的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