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之后,老道士便带着陈长安一路向北。
熟悉的道路,熟悉的密林,熟悉的山。
陈长安是不会忘记这条路的。
这是,回家的路。
一个多月前,老道士背着陈长安,走出了这片密林。
一个多月前,这座山的另一面,有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山村。
一个多月前,他在这座山上,奋力奔跑。
陈长安跟在老道士后面默默的赶着路。
老道士却是十分轻松,不断的与陈长安说这话。
“这座山脉往北啊,就是后唐国。”
“再往北,就是草原。草原是由草原诸部族统治的。”
“别看师父已经九十多了,这几年我可是在熙、后唐、宋、草原之间游历的。”
“我们冲佑观的山门,在灵虚山。灵虚山就在熙国兖州境内。”
“本来啊,冲佑观是不在那儿的。原址毁在了战火里。”
“不过,灵虚山上的冲佑观,也有三四百年了啊。”
换作以往,陈长安是很喜欢听老道士说这些的。
但是今天,他的心乱了。
很乱。
就快到了。
陈长安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沉默的站在原地,双手紧握成拳,颤抖着。
老道士静静地注视了他一会,轻轻的说了一句:“走吧。”
是啊,走吧,总要面对的。
无论前方是什么。
那都是他的家。
陈长安松开了拳头,跟在老道士身后,默默走着。
他们到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断垣残壁。
陈长安颤抖着,一步一步的踩在焦土上。
这是王大叔家、这是小花家、这是老村长家……
这是……他的家。
他生活了十二年的家。
他曾经坐在这里,数着地上的小蚂蚁,数着天上的白云。
他曾在这里,听王大叔讲城里的故事。
他曾在这里,骑在小毛驴身上玩耍。
曾经……
再往前走,是一个个小坟包。
陈长安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天里,老道士经常出门。
他颤抖地跪了下来,朝着这片简陋的坟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这是为他的父母,为他的家,为他的同乡人,为他的村子。
随后,他又调转方向,朝着老道士,再次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这是为了感谢老道士的救命之恩和埋葬之恩。
老道士没有拒绝,只是默默等他磕完,将他扶起,平静的说道:“我能找到的,都在这里了。”
陈长安颤抖着,回答道:“我替乡民们在这谢过师父。”
老道士轻叹一声,道:“痴儿。”
陈长安默然。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
这些坟包里埋着的,在一个多月前都还是活生生的人。
生杀予夺,从何而来?
生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吗?
是谁在决定我们的生死?
天道?
亦或是,
人?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老道士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今天我们还有个地方要去。”
老道士带着陈长安,继续向深山走去。
陈长安忍不住提醒:“师父,再往前可是边境了。”
老道士笑了笑:“深山,边境,无人管辖,当然是某些人藏身的好地方。”
陈长安明白了。
老道士要带着他去找那群山匪。
半山腰上,远远的,陈长安望见了一个寨子。
他顿时感到怒火中烧。
这就是那群屠了他村子的贼人。
陈长安的手握在了身后的剑柄上。
老道士却说:“别急,小长安。即是我们是练炁士,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娃娃,和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子,能打得过一百多个男人吗?”
陈长安知道,自己很弱小,但是,他心意难平!
不过,陈长安还是松开了剑柄。
他还没愤怒到失智的地步。
老道士接着说道:“还记得我教你的敛息术吗?”
陈长安点了点头。
这是一种奇特的技巧,并非是字面意思的敛息。
将自己体内的炁转化为一种类似于先天之炁的状态,使自身气息短暂的隐藏于天地。
老道士曾自豪的告诉自己,这是冲佑观某一代祖师穷尽一生之力研究先天之炁,才得到的结果,其精妙程度不可言表。
可惜,那位前辈研究了一辈子,也只是勉强模仿出了敛息的特质而已。
师徒二人缓缓地靠近了寨子,隐藏在一个角落里。
事实证明,老道士的选择是正确的。
寨门前有两个高高的哨塔设立在树上。
寨内的景象,却远远超出了陈长安的预料。
他原本以为,山匪的寨子,是残暴和血腥的。
但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村寨,一户户人家在里面和谐生活着。
唯一的区别就是,家家户户的墙上都挂着长刀。
老道士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村寨里的人原本也是普通的山民。为了生存,他们提起刀,开始劫掠附近的村庄,过路的商队。他们也是人,他们有家庭,有孩子。”
陈长安沉默不语。
说实话,他犹豫了。
报仇吗?杀掉那些男人,让孩子没有父亲,妻子没有丈夫。那他和山匪有什么区别?
他们的孩子怀着仇恨长大,再找到他复仇。斩草除根?
他只是个普通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的住生命的重量。
他真的能决定别人的生死吗?
但是,终究意难平啊。
老道士继续说着:“你犹豫了吗?不杀他们,他们就会继续劫掠,继续杀人。”
陈长安内心很矛盾。
“杀了他们,你报了仇,拯救了很多人的性命。但你成了刽子手,你剥夺了别人的生命。”
“世间有善,亦有恶。他们杀人,是恶,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是,谁去杀呢?我们吗?你觉得我们杀人是替天行道吗?”
老道士用他那沧桑的声音说道:“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无二的,没有人能决断其他人的生死。杀人,这是恶。但如果,你觉得他是恶,那你就去杀吧。
你要记住,你遵循的是内心的善,但是,你确实为恶了。
我们所求,不过是顺心意罢了。
为了心中的善,有时候不得不承担恶。
你要记住,这就是顺心意。
心意不顺,修行如何顺?
这也是我本来该教你的第一式心剑。
终究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