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舞乱了束在脑后的长发,鼓荡起那一袭白色的长袍,再配上那一脸的冷峻,让林风平看起来极为出尘。哪怕,他如今仅仅是一个少年。
林若敛的话,林风平一向言听计从。自十年前跟了林若敛,林风平的人生从此改变。到得如今,他已然成了侍剑宗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即便放眼整个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天纵之才。
林风平的一切,都是拜师傅林若敛所赐。没有林若敛,便没有如今的他。以至于哪怕他在侍剑宗的日子,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般平静,他也从未生过一丝不平与愤恨。
十年前,林若敛负伤出了九天城。不敢走官道,他只得骑马从小路走。其时黑灯瞎火的,林若敛分不清方向,只得骑马随意而走。
那一晚,林若敛不知骑马走了多久。路过一村落外时,林若敛再也支撑不住,在一小茅屋前坠马,人事不省。
到得第二日林若敛醒来,瞧见的是两个孩童。那两个孩童就站在他身前,睁着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看,眼里满满的全是好奇。
林若敛自此便在茅屋里住下,时日一久才发现,那茅屋只得两个孩童在住。细问之下,方知俩孩童的父母均已亡故。
江湖人虽不怎的信因果,但江湖人却是极讲情义。许是林若敛生了恻隐之心,瞧见其中一子根骨尚佳,顺手收下其做了徒弟,取名林风平。
待林若敛能行动自如时,便将林风平带回了成国。林风平进了侍剑宗,成了嫡传弟子。自此以后,与前尘皆断。与他那兄弟,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林风平成了林若敛的徒弟,自是引来多少人眼红。碍于宗主的情面,大家不敢明里得罪林风平,暗地里却是小动作从未断绝。逐渐的,林风平一日比一日沉默,到得如今,更是寡言少语,成日摆着一张死人脸。唯独在林若敛跟前,他的神情方才会缓和些许。
为报师恩,林风平十年如一日地练功,从不曾懈怠过。如今见林若敛被人搅得愁苦终日,自是想替师傅林若敛分担些许。只可惜今日被林若敛瞧了出来,只差没指着鼻子骂他“不知天高地厚”。
林风平沉默半晌,将心中的那丝冲动隐了下去,开口道:“师傅,这上边风大,于您的伤无益,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林若敛细细瞧得一眼,见林风平面上的那丝冷意消散,方才说道:“想通了?”
林风平点点头,“既是师傅如此说了,风平自是知晓轻重的。”
“但愿你真的这般想。”林若敛旋即却是笑着岔开话题,“今日可曾寻到了什么好酒?”
林风平面上升起一抹兴奋,“师傅,您老今日可有口福了。今日徒儿专为您跑了一趟靖天城,您猜怎么着?”
林若敛呵呵一笑,摇摇头说道:“赶紧说,莫要卖关子。为师许久不曾出过落神山,外界之事哪里能一清二楚。”
林风平越发骄傲,“师傅还当真是料事如神,这世间,竟是当真有‘酒香也怕巷子深’之事。今日徒儿在靖天城四处打听,寻到的酒都不够味。其后徒儿也就不打听了,只骑马在城中乱转一通,到得最后,竟是寻到一家小酒肆,里间有一种名叫‘三生醉’的酒。徒儿试了试,只差没当场吐出来。知晓您老喜好烈酒,徒儿便多打了些回来。”
林若敛精神一振,说道:“哦?三生醉?往日可未曾听闻过,可是新近出的酒?”
林风平只答“不知”,林若敛却是不在意,扔下一句“走,回去瞧瞧”,转眼便急急跃下山顶,不见了踪影。
瞧见师傅林若敛这般猴急,林风平不由苦笑一声,身形一闪间便离了山顶,朝下山的林若敛追去。
。。。
四月十三。
靖天城东南方三百里开外有一座城池,名曰望月城。而望月城西北方有一条连绵起伏的山脉,名曰断月山脉。
断月山脉走向为西北至东南,横亘在靖天城与望月城之间。夏日晚间时分,月亮自西边升起时,刚好被断月山脉所阻,若是身处望月城,便也瞧不见月亮初升的模样。断月山脉许是因此而得名。
断月山脉东南方有一条官道,这官道避开了连绵起伏的断月山脉,自断月山脉与其东南方山地之间的山谷穿出,朝着西北方延伸而去。
现下早已过了酉正,没了暖洋洋的日光,天地间已是一片昏暗,跟着四处的微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丝冷意。
官道两侧都是显得略微陡峭的山坡,其上满布灌木丛与矮小的树木。微风过处,两侧山坡上响起一阵“沙沙”的声音,那是树叶在快乐地呻吟。但此时天色已有些昏暗,此处又颇为僻静,这“沙沙”的声音听来便尤为渗人。
官道在山谷中由上而下略微倾斜,朝着远方蜿蜒地延伸过去。远处官道上方的天空,有缥缈的雾气自山间升起,将两侧的陡峭山坡与上方的天空都遮掩得严严实实。
那雾气在山谷中弥漫开来,将原本都已略显昏暗的山谷,掩映得越发朦胧。在此时瞧来,既增添了一种神秘玄妙的色彩,又增添了一种莫名的压抑感。
若是此时有人行走于官道间,即便不会被吓得破胆,也会因着这份压抑感挤压胸口而觉着不适,不得不加快前行的步伐,直到走出这处山谷为止。
但偏偏便有人天生胆大,此时竟是从山谷后方地势略高的官道上缓缓下来。
此人一袭白色长袍罩身,以斗笠盖头,又以深色布料遮面,以至于瞧不见此人的面容。
若是细细瞧来,便会发现那一袭白色长袍自上身自然垂至膝下,其间无一凹凸不平之处。偶有微风拂过,那白色长袍紧贴身子,只在腹部稍微凹下去一些,其胸膛之处仍旧平坦异常。
由此可见,此人要么是一平胸女子,要么便是一男子。至于人妖这般物种,相信这世道的科技尚未发展到如此地步。
此人步伐悠然,全然没有一丝着急之相。似乎这般昏暗天色,于此人也不过是寻常而已。
此人身后跟着一匹白马。那白马扬起头来,直视着前方的双眼之中,似乎满是从容与轻松。这白马脖颈上挂着一铃铛,随着它悠闲前行的步伐,不时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叮当当”声。
这一人一马在山谷中的官道上走了许久,直到谷中的天色已全然暗下来时,雾气弥漫的山谷中才没了他们的身影。
山谷口的官道上,这一人一马不知怎的,突然止住了身形。
听得官道旁传来一阵呻吟声,离洛扭头朝右前方望去。右前方的官道上有一略浅的泥坑,成国这些时日雨水不多,那泥坑自是干的。
泥坑右侧有一矮小的灌木丛,此时在那灌木丛上斜躺着一人。这人身着颜色略深的衣裳,其间歪歪扭扭绣着几个图案,多是各种花的图样。最为显眼的,是那一头的白发。这一头白发和着那苍老的呻吟声,无不显示着此人乃一老妪。
离洛在一旁瞧得许久,正要开口时,那老妪似乎发现了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年轻人,可否帮帮老婆子?”
许是怕被讹上,离洛显然有些迟疑,他抬头望天,似乎在看天色,又似乎在思考,这般过了半晌,方才开口说道:“老人家,你知道我的父亲是板凳么?”
老妪略微一愣,呻吟两声,开口答:“年轻人,老婆子已然这般模样了,可没有心思听你说笑。你是一人,你父亲怎的可能是板凳哪?”
离洛又问:“老人家,那,你知道二营长的意大利炮么?”
老妪:“。。。年轻人,今年是哪一年,你知道么?”
见老妪避而不答,离洛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又问:“老人家,那你知道山丹丹花开为何红艳艳么?”
老妪许是有些不耐,又闻见一阵浓浓的酒味,喃喃道:“这年轻人,怕是烧糊涂了。”似乎觉着离洛不大靠谱,遂决定闭口不言。
离洛鉴定完毕,终于放下心来,问道:“老人家,你这是怎的了?”
老妪沉默片刻,许是觉着离洛清醒了些许,这才说道:“唉,老婆子去望月城看望老姐姐,没成想回来时一脚踩漏,扭伤了腿脚,在这躺了老半天都没能爬将起来。”
离洛了然,开口道:“老人家,你家在何处?要不,小子先行去报信,完了再同你家人过来寻你。”
老妪长长叹得一口气,说道:“年轻人,老婆子年轻时便入宫做了宫女,不曾留下一儿半女。临了又觉着尘世喧扰,这才一人独居深山。只是没成想,竟遇着这般事了。。。”
老妪说着说着,嗓音中竟是带上了一丝哽咽,想来,定是为自己的不幸遭遇而自怜不已。
离洛沉默片刻,终究心中起了恻隐之心,说道:“老人家,小子空有一身气力。若是你不嫌弃,小子便将你背过去。”
老妪似乎生怕离洛反悔,也不呻吟了,连声道:“不嫌弃不嫌弃,既是如此,有劳小哥儿了。”
离洛松了手中的缰绳,在老妪身前蹲下,将老妪背了起来。老妪甫一上身,离洛只觉着对方身子极轻,更让他诧异不已的是,自他手心处传来一阵滑腻。
老妪的身子紧贴着离洛的后背,让他有种软软的感觉。老妪身上似乎并无那种年老的迂腐气息,反而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感受着这滑腻与香气,离洛竟是不自觉有了反应。这般发现,吓得他赶紧在心中直念几遍清心咒。无论如何,离洛为自己的不由自主感到可耻。天知道,他绝不是一个变态。
天色越来越暗,离洛背着老妪沿着官道徐徐前行。老妪扒在离洛背上,两只手像是铁爪一般箍住他的脖颈,险些让他喘不过气来。
老妪在离洛背上不住呻吟,白马跟在离洛身后徐徐前行,不时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叮当当”声。这呻吟声与铃铛声交汇在一起,和着这般昏暗天色,显得怪异非常。
天色越来越暗,渐有全黑的趋势。离洛背着老妪沿着官道而走,一路过去前方到处都是树林,却是未见老妪让他停下。
直到离洛都有些怀疑这老妪是否记得回去的路时,老妪方才让他拐进右侧的树林。
离洛偏头一瞧,果见右侧树林边有一小径,这小径从官道边分出,一直朝着树林里延伸过去。离洛瞧了一眼那昏暗异常的树林,咬咬牙,走上了小径。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是已应下了此事,便不能半途而废。总不能,将这扭伤腿脚的老妪就这般扔在路边吧?
树林很黑,若非离洛修为颇深,定无法看清脚下那被杂草遮掩的小路。
入了树林,老妪似乎担心离洛找不着路,一边不住地发出低沉呻吟,一边不时开口提醒离洛该如何走。老妪似乎对此间的小路倒背如流,指起路来,更胜于电子导航仪。可不,导航仪绝不会将林间小路纳入范畴。
老妪的记性似乎很好,又似乎很差。先前她说家在树林边,结果离洛硬生生背着她在林中走了一刻钟有余,方才瞧见前方那小路尽头有一木屋的模糊影子。
走得近些时,那木屋的轮廓映入离洛眼中。这处木屋看起来并不太大,只得两三间的样子。木屋外居然有小院,四周用篱笆围了,只在偏左之处留了一道柴扉。
几间木屋门窗紧闭,并无一丝灯火透出,看起来,竟是当真无人的样子。
许是木屋不远处有一小溪,叮咚叮咚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听来竟是那般悦耳。
离洛不由赞叹不已,果然不愧是入宫做过宫女之人,即便已是到了迟暮之年,竟是仍这般浪漫。
离洛推开柴扉,回头瞧见白马似乎想要跟进来,不由出声呵止。白马似乎有些不满,连打几个响鼻,这才在柴扉外驻足。
离洛得了老妪指挥,打开中间木屋的房门,将老妪背了进去。
离洛又在木屋中摸索一阵,这才将屋中的油灯点亮。随着微风轻拂,那灯芯处的火点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了一束长焰。
火光自灯芯处散发出来,将小木屋映照得昏昏黄黄。离洛自昏昏黄黄的火光中扭过头去,却见那被他放在躺椅上的老妪,竟是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