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洛靠在车厢上发呆,思绪在脑海中翻转。已经有好长一段时日,没人来刺杀他,这明显有些不同寻常。想想刚来南国那段日子,刺杀他的人虽算不得接二连三,但也着实不少了。
没人来刺杀自己,离洛自然是高兴的,但心底却隐隐有种不安。总觉得,这种情形,不太正常。
倒不是离洛有被迫害妄想症,而是他的身份着实非同一般。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到,作为李遥香的儿子,必定威胁到了不少人的利益。
双方也许并没有大仇,但一旦牵涉到利益,便是你死我活的争斗。
然而,自己一连在九天城中溜达了好几个月,却是再没人前来刺杀。难不成,这些人都害怕了么?
想到此处,离洛又立马否定了这种可能。涉及到利益之争,无论怕与不怕,都得出手。换做是自己,若是能用一个人的命,换来一个家族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兴盛,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公子。”
离洛尚在思索着,如今这种局面,到底意味着什么,小魏云的声音却是在耳畔响起。
“啊,怎么?”离洛被这声喊惊醒,偏过头看向魏云。
“公子,到了。”
离洛偏过头来,视线从车窗上望出去,果真到了。只是,离洛却是并未立即动身,仍旧直勾勾地望着窗外。
李府府门前的台阶下,立着两个身影。靠前的是个老者,身着一袭灰白长袍。见离洛望着自己,老者轻轻一颔首,随即又抬起头来,看向离洛。
老者侧后方立着一个汉子,看起来年纪不过四十。汉子身着寻常的短褐,直挺挺地站着,一双粗大的手掌随意地摆在身侧,直视着前方的双眼,似乎有些无神。
离洛从马车中下来,缓缓朝府门前走去。尚未走到老者身前,老者却是对着自己微微一躬身。
“公子。”
离洛抬起头来,仔细瞧了瞧老头的脸,大刺刺地问:“你谁啊?”
老者脸颊上的肌肉微微动了动,抬起头看了离洛身后一眼。
吴越站在离洛身后,原本闲得无聊,盯着离洛的背影看,一抬头,却是正好对上老者望过来的眼神。
老者只看得一眼,又收回了视线,低头看着离洛,脸上露出可亲的笑,“公子,老朽乃抑水台左道无。”
听得此言,离洛抬起头来,又仔细瞅了瞅左道无的脸,半晌才又低下头来,道:“是你啊,你坐着吧,这样看你,我脖子疼。”
老者愣了愣,却是依离洛所言,盘腿坐在了府门前的空地上。见此情形,老者身后的汉子,亦是坐了下去。
离洛轻轻地笑了起来,老者坐在地上,再看过去时,似乎不再那么碍眼。“说吧,来做什么。”
老者坐在地上,原本便不如何高的身形,此时看起来竟是比站在地上的离洛还矮,“公子,老朽想讨回手下的人。”
离洛歪着小脑袋,略微思索一番,道:“人,你可以带回去,但,不管怎么着,你也得意思意思。毕竟,他伤了我府中之人。”
听得此言,老者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可以,只是不知,公子想要多少?”
这还真是个问题,要得太多吧,怕对方拿不出,要得太少了吧,不合自己的身份,离洛想得一阵,方才开口:“你的人私闯民宅,原本可是得坐牢五年。如今既是台首大人亲自前来,这个面子,我还是得给的。”
见老者不置可否,离洛又缓缓道:“这五年的牢,便按一年一百两来算,你给我五百两便成。此人又伤了我府中之人,汤药费怎么着也得五百两。如此算来,你给我一千两,人,你立马就能带走。”
听得离洛此言,老者似乎有些犹豫,半晌才道:“公子,我抑水台并无如此多的银钱。老朽此番出来过于匆忙,怀中只得一百两。若是公子信得着老朽,还望公子允许老朽赊欠些时日。”
打折也没这么打的,几句话便轻飘飘地打了个一折。离洛又思忖一番,方才开口:“好,便信你一回。”
离洛接过老者从怀里掏出来的布袋,又看了看老者,道:“你起来等着吧。”
听得此言,老者果真站起身,转向大门,望着离洛几人往府中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进了院门,离洛回过身,将手上沉甸甸的布袋递给远三儿,“三儿,带两个人去,将地牢中的人带过来。”
远三儿得令,提着布袋走了。
离洛在前院的石桌旁坐了下来,一手撑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云在离洛侧方坐下,张了张嘴,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如此反复几次,方才开口:“公子。”
“嗯?”离洛回过神来,偏头朝魏云看了过去。
“那,那老丈,看起来不似好人。”魏云直直地望着离洛,小脸上却全是认真。
离洛笑笑,“小云啊,你整天都瞎想些什么呢。一个人是好是坏,从脸上可是看不出来的。若是当真想知道一个人的好坏,你得看他做事。既然你没看过,便不能胡言乱语。。。”
听得此言,小魏云又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一番。过得片刻,却只轻轻“嗯”得一声。
离洛几人在院中又等得一阵,便见远三儿带着几个人,从那头过来。
“公子,人,带来了。”远三儿将蛮牛带到石桌旁,对着离洛微微躬身。
蛮牛仍旧穿着那身短褐,其上仍留着些血迹。蛮牛自打被远三儿带过来,便盯着离洛一直看,却并不言语。
看得蛮牛一眼,离洛开口道:“最后一个问题,那徐惊年的妻儿,你可知身在何处?”
听得此言,蛮牛却是仍不开口,瞥了离洛一眼,低下头去。
“左道无来此寻你,这个面子我可以给。但你若是不说,今儿无论如何,你也出不去。”见蛮牛仍旧低着头,离洛又道:“你不信?”
蛮牛沉默半晌,抬起头来,紧紧盯着离洛,“你确定要知道?”
“不然呢?”
蛮牛笑了,“人在皇城外,靠近天成门的护城河里。”
“走吧。”离洛站起身,朝府门口走去。
离洛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上,眼看着蛮牛走过自己身旁,即将要迈步走下阶梯时,却陡地转过身来面向自己,轻声道:“终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离洛瞥了一眼蛮牛,却是默不作声,看着蛮牛转过身,朝左道无走了过去,立在左道无的身后。
见人已过来,左道无朝离洛拱拱手,道:“公子大恩,老朽在此谢过。请公子放心,如此大恩,抑水台上下,不敢或忘。”
见离洛只摆摆手,并不言语,左道无转过身去,开口道:“走吧。”
左道无迈开脚步,带着俩人缓缓朝兴钰坊西门而去。
离洛站在台阶上,眼看三人身影愈来愈远,似乎才想起什么,冲三人的背影喊道:“左大人!可别忘了欠我九百两银钱。”
听得此言,正朝前走着的左道无,刚迈出一只脚去,却在空中略微停顿一下,方才缓缓落了下去,又慢慢转过身来,冲离洛道:“公子放心,老朽欠下的债,绝不敢忘。”
听得此言,离洛笑道:“如此便好!”
见站在台阶上的离洛一说完,转身便往府中行去,左道无又看得一阵,方才转过身去,继续朝兴钰坊西门行去。
左道无带着俩人走得很慢,似乎并不着急往回赶。
出了兴钰坊西门,左道无边走边开口:“飞鼠。”
那双眼无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的汉子,听得左道无唤他,轻声道:“大人,怎的?”
“若是有人抢了老夫的东西,你说,该怎么做。”左道无一边走,一边淡淡道。
“大人,若是当真如此,那便抢回来。”汉子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同左道无一般,古井不波。
“是么。那,若是有人令老夫丢了东西,又该如何做。”
“该杀。”
汉子的声音听来,依旧如此平淡。
但,听得汉子此言,跟在老者身后右侧的蛮牛,却如同遭受了晴天霹雳,霎时间,额头上冷汗直冒。
蛮牛“咚”的一声在地上跪了下来,“大人!”
左道无缓缓地转过身来,默默看着跪于地上的蛮牛,半晌才道:“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举动,成何体统。”
蛮牛却是不敢,仍旧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大人,卑职知错。只求大人,给卑职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唉~”左道无叹得口气,方才开口道:“老夫又没怪你,赶紧起来,让旁人瞧见了,定会说我倚老卖老。你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如此说完,左道无转过身去,继续朝前方的街道上行去。
见此情形,蛮牛将信将疑的从地上爬起来。见左道无走得远了,蛮牛想要立即跟上去,脚下却是一软,险些跌倒。
戌初的九天城街道上,除去左道无三人外,已然没有别的闲散之人在行走。
此时放衙已过得有一阵子,蛮牛跟在左道无身后,却是不敢擅自离去。
眼看着左道无离永安坊愈发近了,蛮牛不由有些好奇。平日里,左大人可是极少如此晚了,还往永安坊过来。也许,左大人有旁的安排吧。
左道无带着俩人进了抑水台大门,继续朝前走去。
走过抑水台空荡荡的前院,上得阶梯,左道无缓缓转身,朝廊道上走去。
在空空荡荡的廊道中走得几步,左道无陡地转过身来,掌风呼啸着,朝蛮牛胸膛直直拍了过去。
蛮牛一直埋着头跟在后边儿,听得呼呼的掌声,方才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就想退开身子,却哪里又来得及。
左道无一掌轰在蛮牛的胸膛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蛮牛挨了一掌,身子像炮弹一般,朝着长长的廊道后方,飞了过去。
蛮牛飞过台阶上的廊道,砸在三丈开外廊道另一头的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如此大的响动,抑水台上上下下,却像是并未听见一般,无一人走出房门前来观瞧。
蛮牛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撑着左侧廊道的围栏,从地上爬了起来。刚刚爬起来,却是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从嘴中吐出一口鲜血来。
鲜血洒在蛮牛身前的地上,像是画了一朵朵开得红艳艳的梅花。只是这幅画,不是用水墨画就,而是用生命画就的。
“为,为什么?”蛮牛倚靠着围栏,似乎不如此做,便会立马倒下去似的。
左道无缓缓走到蛮牛身前,看着蛮牛叹了口气,缓缓道:“你跟了我二十余载,做事从来不问因由,今日,这是怎么了。”
蛮牛的喘息声愈来愈急促,似乎气息已紊乱到了极致,只怕撑不了多久。
过得片刻,蛮牛却是艰难地开口道:“大,大人,我,我自认,此次是,犯了错。可,罪不至死。。。”
“知道为何给你取名蛮牛么?不只是因你力气大,还因你头脑不够细致啊。”左道无看着蛮牛的眼神,似乎带上了一丝哀伤。也许,此人毕竟,跟了自己如此久,终究有些不舍。
“大,大人,我只想知道,为何。”蛮牛气息逐渐弱了下去,一句话说得愈发有气无力。
左道无又开始叹气,“你惹了不该惹的人,这样的过错,便是死罪哪。”
“大,大人,我在李府,有,有旁的发现。”这句话,蛮牛说得更加艰难,也更加小声,就像是在对左道无耳语一般。
左道无听得模模糊糊不清不楚的,只听得似乎有“李府”的字眼,只好一边俯过身去,一边道:“你说什么?”
左道无话音未落,撑在围栏上的蛮牛,却是陡地拍出了一掌。这一掌似乎用尽了全力,呼啸着冲左道无的胸膛直奔过去。左道无离得太近,这一掌又是如此突兀,根本来不及反应。
蛮牛一掌印在左道无的胸膛上,发出“砰”的一声响。随后,左道无的身子顺势飞了出去,只是并未砸在廊道里侧的屋墙上。
左道无朝后飞出去时,双手一展,衣袖飘飞间,像极了大雁展翅。只是,大雁并不会如此般的倒飞。
左道无飞到墙角处,一只脚在屋墙上轻轻一点,便刷的一下,朝蛮牛冲了过去。
蛮牛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迎向了左道无拍过来的掌。
两掌相抵,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左道无的衣袖被蛮牛的掌风吹得猎猎作响时,左道无似乎仍有余力,左掌飘忽着拍在了蛮牛的胸膛。
蛮牛的身子冲破围栏,“咔嚓”声中,砸在了廊道外的庭院中,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看着躺在庭院中再无动静的蛮牛,左道无伸手拭去嘴角溢出来的一丝鲜血,喃喃道:“看来,你死得并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