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申时。
上半日尚且艳阳高照,这会儿天色却是阴沉起来。炎热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受的闷热。
远三儿瞧瞧天色,低下头来,开口道:“公子,这天色瞧着怕是要下雨,您还出门么?”
离洛抬起头看看阴暗的天空,道:“准备些雨具也就是了。”
眼瞧着离洛要出门,离春阕拦在了院门口,“小子,昨日丞相大人寻人捎来的口信,这么快便忘了?”
离洛笑笑,“离老,小子的记性没那么差。只是,您觉着,若是当真撑不住,留在府中,那高楼便不塌了么?离老若是不放心,便跟着小子,一起去那寻常人家便是了。”
离春阕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是没有说出口。
看着离洛绕过自己身旁,离春阕将视线停驻在身前的吴越脸上,片刻后,露出一丝苦笑来。
马车出了兴钰坊,朝义和坊缓缓行去。
离洛回头看了一眼,见同吴越一起坐在后边儿的离春阕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再不复往日的昏昏欲睡之相。离春阕瞥了离洛一眼,又扭过头去,并未言语。
离洛靠在车窗上一动不动,不知是在想着事情,还是单纯的在发呆。
马车在义和坊东门停下,离洛从车上下来,又瞧了瞧天色,感受着四周的闷热,心中却是暗自想着:呵,今儿还真是个好日子。
走进寻常人家,离洛四处瞧上一眼,并未见到林思凉那丫头。
今日许是太过闷热,天色看起来又像是要下雨的样子,酒肆中比往日空了些许。离洛在后边儿找了个空桌案坐下,开始听前方的老者慢慢说书。
老者的声音很是沉稳,听起来让人觉着安心。老者的嗓音仿佛带着一种魔力一般,离洛先前心中的那丝烦躁,被这说书声慢慢地冲散,只剩下一片宁静,在心中蔓延开来。
老者讲完一段停下来歇息的时候,离洛回头朝身后的酒肆大门瞧了一眼,仍未见到林思凉的身影。心中不由得有些纳闷:难不成,这小丫头放我鸽子?
旋即却又想到,不来就不来吧。来有来的好,不来自是有不来的好。照今日这天气,来了,怕是指不定会遇上什么事。到那时,还不定能不能护得她周全。
丞相林同辅让人带过话来,离洛自是也在意的。只是,思来想去,离洛还是更愿意相信母亲李遥香。既是母亲能放任自己这般作为,想必自是有她的稳妥安排。若是有事,母亲必定会先行将自己召进宫去。然而母亲并未如此做,想来,便不会有太大的事。
离洛坐在桌案前方的长凳上,吴越同离春阕则坐在他那张桌案的后方,许是闲极无聊,那说书老者又讲得并不枯燥,此刻却是听得有些专注。
快到戌时的时候,外边儿仍有哗啦啦的声音传进酒肆中来。未等来林思凉,也未等来意外,回头瞧着外边儿灰蒙蒙的天色,离洛想:是时候回府了,再等下去,结果怕也是徒耗工夫罢了。
到了酒肆大门口一瞧,外边儿早已水雾弥漫。原本天色就已阴沉得很,这会儿大雨降下来,将天色掩映得越发昏暗。
雨很大。一个时辰的工夫,酒肆外的地面便已被淋透,密密麻麻的大颗雨滴从空中落下,砸在淋透的红土地面上,溅起一蓬蓬小泥浆。水雾弥漫在前方的街道上,将能见度降到了极点。哗哗的雨声中,街道上的行人尽皆在狂奔着。有挑着箩筐的,有推着板车的,也有一手捏着斗笠一手提着衣袍的。
狂奔而去的行人,丝毫不顾忌的一脚踩在泥地上,溅起大蓬的泥浆落在自己身上或是旁人身上。
站在酒肆门口,雨滴落在屋檐上,溅起细细的水雾,风一吹,便越过了半丈宽的地面,扑在离洛的面上与身上。风带斜了大雨,将屋檐下酒肆前的地面也早已淋得透了,雨水顺着稍微向街道倾斜的地面流了下去,融进街道中的水浆中。
“走吧。”远三儿将斗笠轻轻放在离洛的头顶,尚未来得及给他披上蓑衣,离洛却是抬脚朝东门行去。
“公子,蓑衣。。。”远三儿见离洛急急走了,忙捏着蓑衣追了上去。
街道上乱糟糟的一片,不适合奔行,远三儿也就有一鞭子没一鞭子地甩在马身上,让马车缓缓行出义和坊。
马车中,离洛呆呆地想着事情。过得不久,有歌声在马车中响起:
大雨滂沱整整一个下午
打落思念的果实
手机突然响了
飞机就要航向远方
那时候凝望青藏铁道窗外
地中海的蔚蓝如今你在何方。。。
前几日,离洛带着魏家姐弟俩步行前往寻常人家,途中魏田奔得有些急,差点与迎面而来的马车撞上。那马夫急急拉了缰绳,马蹄扬起间,差点将魏田踏在蹄下。还好吴越身法不错,及时将魏田提溜出来,这才没有发生悲惨之事。
惊了马,马车停得自是有些急,抖了抖。若非吴越在车厢上扶了一把,怕是那车厢便免不了侧翻在地。惹了事,几人自是不好就此离去,须得给人陪个不是才行。
马车停稳后,从车上下来一个老太太,头发有些花白,看起来已是杖乡之年。老太太倒是挺和蔼,可离洛却更希望这老太太刁钻一些。
离洛拉了魏田过来,在老太太跟前跪下,算作赔礼。老太太倒是不大在意,轻轻将魏田拉了起来,反倒开始安慰起吓得不轻的魏田来。
原以为此事能就此揭过,不成想老太太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魏云,却是呆住了,半晌才颤颤巍巍地朝魏云走去,口中道:“你,你是,云儿?”
仓促之间,魏云急急向后退出一步,片刻后,脸上便挂满了泪珠,哽咽着叫了声“外王母”。
离洛后来才知道,原来魏家姐弟俩并非没有亲人在世,不过是俩人的母亲被娘家嫌弃罢了。这个世道,一个勋爵之家的千金小姐与人私奔,可是有损家风的大丑事,王家自是对外宣称女儿因意外而死,不再过问女儿之事。
魏家姐弟俩的母亲乃是王家老太太最小的女儿,打小便是她的心间肉,虽是与人私奔,可仍旧做不到不闻不问。其后托人寻了好些年,再见时,魏云都已五岁多。老太太后来留了些银钱给小女儿,不成想,自那以后却又没了消息。
老太太想将魏家姐弟俩接回王家去,言辞恳切,离洛当真是拒绝不得。又征询了小魏云的意见,小魏云却是并无太多想法。最终,王家于今日上午,来李府将姐弟俩接走了。
有魏家姐弟俩在,李府中尚且还有欢声笑语。俩人这一走,离洛身旁便只剩些乖巧的婢女,与向来话不多的几个人。府中的下人也许会私下里玩闹几下,别说当着离洛的面嬉闹,甚至连当着府中管事的面嬉闹都不敢。离洛这才觉着,原来身旁无人玩闹,竟是这般无趣。
今日寻常人家有些不大对劲,倒不是发生了其他的什么大事。今日那说书老者一直讲到了酉时,若是放在往日,这是绝不可能的事。也许,那老头改了规矩吧。
离洛前脚刚走,便有一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之人急急进了酒肆,那人立在门口侯着。未过多久,说书老者便走了过去,同那头戴斗笠之人出了酒肆大门。
酒肆门外,那头戴斗笠之人在说书老者身旁说了些什么,旋即便转过身去,走进了大雨中。老者瞧着那人走得远了,方才回酒肆取了雨具,出了酒肆大门,朝义和坊东门而去。
。。。
酉初,义和坊西南角的一条小街巷中,街巷最里边儿的一处小宅院内,青柳的阿娘替她戴上斗笠,又披上蓑衣,这才将青柳送到院门口。拉着青柳的手许久都不愿松开,似乎有些依依不舍。
“阿娘,您回吧。下月这个时候,我再回来看您。”已经有些晚了,青柳不能再逗留,只得如此劝道。
“路上当心些!”
大雨仍旧在哗哗地下着,青柳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冲院门口立着的母亲笑了笑,大声道:“我省得,阿娘快些回屋吧!”
青柳的身影越来越远,水雾渐渐将她的身影掩得越发模糊。青柳母亲在院门口伫立良久,待女儿的身影完全瞧不见时,方才转身进了院子。
申时快要过完的时候,大雨便已落了下来。等到酉初,宁王府东南角的侧门打开,好些个头戴斗笠的身影从侧门里出来,沿着长宁坊的围墙与宁王府之间的巷道,走得十几步便出了巷道,朝东门外行去。
这些人不少,看样子得有十来人。怪异之处在于这些人只戴了斗笠,身上则并未披得有蓑衣。十来人几乎都是身着深色衣袍,被风带斜的雨滴落在衣袍上,不久便淋得透了,却又无人在意。
这些人走出东门时,离着东门大约只得三丈之地,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挑着箩筐,不久也出了东门。在东门外,这人朝南北两边的街道望了一眼后,见南边不远处的街道上,那十来个身影正闲庭信步般地朝前走着,便也缓缓地跟了上去。
跟着这些人一路走上了无极大街,许是为了避免引起怀疑,挑着箩筐的汉子加快了步伐,将十来人甩在了身后。许是汉子走得有些急,步伐不稳,一下连人带筐摔在地上。
汉子捂着被摔得发疼的腿脚从地上缓缓起身,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后方,却见那身后哪里还有十来人的身影。偏过头,汉子的视线在一旁的墙头停留一瞬,若有所思地挑起箩筐,继续朝方才的方向急急走去。
。。。
李府后院,这十来人从土墙上轻轻跃下,脚踩在积水的地面上,并未溅起多少水花。
离洛去了义和坊,此时又有大雨,后院却是早已空了。这十来人一路穿过后院,并无人察觉到他们的到来。
遇上暴雨天气,太子殿下又未回府,李府中的下人便极少出门。这十来人分成好几拨,一拨至多两个人,甚至还有一拨只有一个人。这几波人从后院前的屋舍开始,一间间地进去,未过多久,便又握着染血的兵刃从屋子中出来,门也不关,换了另一间闭合着房门的屋子进去。
半刻钟后,两个人从西北角的医馆中出来,打开医馆旁屋子的大门,缓缓走了进去。
徐惊年与凌烟露各自坐在自己的床边的椅子上,俩人尽皆听着外边儿的雨声,却并未开口交谈。养了这许久的伤,俩人只偶尔开口说上两句,更多的时候,却是连相顾无言都算不上。俩人的伤其实已好得差不多,若非离洛多劝了几次,恐怕早已离开李府,去外边儿做起自己的事来。
察觉到门口处的动静,俩人尽皆朝门口望了过去。两个头戴斗笠之人出现在门口,手上握着的长剑正在往下滴水,只是这雨水的颜色有些浅浅的红,看起来不大自然。
有人提着剑来到这间屋子的门口,本来便是不自然的事。徐惊年与凌烟露面面相觑一眼,旋即又分开,再看向门口时,凌烟露的脸上,竟是带上了一丝戏谑。
见两人一言不发地朝屋子里进来,凌烟露开了口:“你上,还是我上?”
“你上吧。”徐惊年此时并不大愿意动手,见凌烟露兴致勃勃的样子,自是送了个顺水人情。躲在一旁看戏,倒也有趣。
那俩人见徐惊年与凌烟露竟是还有心思谦让,也不开口,施展身法奔了过来。屋子虽有些大,俩人的身法却也不俗,脚尖一点间,身形便直逼过去。俩人手中的长剑仿佛划破了空气,倏忽间便出现在徐惊年与凌烟露的眼前。
徐惊年有种“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感觉,人家姑娘已然说了,却仍有人不愿放过他。徐惊年苦笑一下,脚在地上一点,座下的椅子便连同他的身子一起朝后方退去,仿佛那椅子脚上装了轮子一般。
斗笠人的剑势已尽,他却也不慌,朝前踏出一步的同时,手中的剑又冲徐惊年急急刺去。
徐惊年在养伤,哪里会在房中放上兵刃,对方来势汹汹,他只得急急错开身子,提起一旁的椅子,朝斗笠人砸了过去。
斗笠人身法本就不俗,自不可能被椅子砸中,身子向侧方的床上一倒,便避了开来。
只是这一躲,徐惊年的身形便已扑了过去,抓住斗笠人的肩膀,用力一甩,斗笠人的身形便不受控制一般,朝门口砸了过去。
斗笠人飞至门口,急切间在门框上拉了一把,身子险险地稳了下来,不待他有进一步的反应,面上却迎来了一个拳头。
斗笠人只瞧见了一个拳头,另一个拳头却是出现在他的腹部。两记重拳都不轻,斗笠人哪里还稳得住身形,像颗炮弹般,冲着门外直飞出去。
片刻后,门外的大雨中传来“砰”的一声响,随即又被大雨的“哗哗”声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