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三,九天城。
午后,烈日当空,耀眼而滚烫的日光似乎有些生气,一刻不停歇地炙烤着大地。
此时正是一日之中最热的时候,至吉坊街道上,一个行走的路人都见不着。莫说是至吉坊,就连整个九天城的各个街道上,也是见不着几个行人的。
而最多的行人,便是那有着公职在身的巡城士卒。士卒与旁的行当不同,即便再是如何恶劣的天气,但凡得了军令,便只得老老实实地尽忠职守。
常五,在家排行老五,因此他老爹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姓。常五是巡城卫中的一个队正,手底下带着十来号人。而今日常五小队所负责的巡逻区域,便是至吉坊东北角的几条街道。
事实上,在这般骄阳似火的天气里,有大半的巡城卫小队会投机取巧,既落得清闲,又能完成任务,两不耽误。
而这投机取巧的方式,无非便是着三两个兄弟,在小队负责区域的街道口守着,但凡遇着巡城卫中的督检队过来,立马便着一兄弟回去通风报信。
而除去这三两个兄弟外,其余的七八人便去到酒肆中饮酒耍钱,到了一定的时间,便又找三两个兄弟前去替换。如此一来,既得了清闲,又不会误事。
当然,这般作为,只是在负责的区域没有大事发生的境况下,才能行得通。若是遇着大事,又没能及时出手制止,导致最后酿成不可挽回的大祸,那这个小队的士卒便得倒霉。
常五年纪不大,只得二十出头,但他这人向来老实本分,对于巡逻之事从未懈怠过。由于他有把子气力,手下的兄弟没一个打得过他,长久相处下来,却也没人敢说三道四,对他的命令也是言听计从。
按照南国律令,巡城士卒每半个时辰便要巡逻一次。这时候刚好过了午时,常五便带着两个兄弟,走在了东北角的其中一条街道上。
常五一身单衣,腰间挂着一把长剑,腰上系着一根麻绳,一头长发束起挂在脑后。除此以外,便再无旁的装饰。
天气是真热,即便脱了衣甲,只着了一身夏季的浅色单衣,常五的面上却是布满汗水。
一路过来,街上一个行人都不曾见着。只有一只只夏蝉落在街道边的大树上,许是因着炎热的天气而感到不满,在大树上发出一阵接一阵的鸣叫。
大树的树荫下,一条老狗无精打采地趴伏在地面,两只眼睛要眯不眯的,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老狗一旁却是趴着一条略小的狗,这小狗要比老狗精神得多,舌头伸得老长,“呼哧”“呼哧”地一个劲儿吐气。似乎这般做,便能让自己凉快一些。
走过这棵大树,再前方一些的街道边,大树下的阴凉处坐着好几个身影,这些身影头发均已花白,看起来已是年纪颇大。
大树下摆着一张小小的桌案,这些老头也都围着桌案而坐。几个老头尽皆身着颜色略浅的单衣,一手拿了把芭蕉扇,在身侧不时挥动两下。有时一个老头将右手伸向了桌案,旋即便有“啪嗒”的声音传过来,不时又有一道道说话声响起。
“老李,你这一步可走得不对,要是往左边走一步,可不就正好将老万堵死了么?”
“你休得啰嗦,我还不知道么,咱这是走一步看三步。。。”
“哈,老李,那你瞧出往后的三步该如何走了么?”
“我呸,不下了,你们倒是能耐,你们来。”
随后,“哗啦”一声传出,棋盘许是已被这老头搅乱。
“老李,你这就是耍赖了,输就输,可没你这般的。。。”
常五走过大树旁时,偏头往那边一瞧,果见桌案中的棋盘上,一颗颗棋子早已四散开来。
唉,真是人比人得死哪!这片街区住的莫不是世家大族,也难怪这些个老头如此清闲。
街道很干净,从这头一眼便能望到那头,其中并无摊位什么的。常五带着兄弟走在街道上,偶尔也会觉着,似这般街道,当真不值得花费精力来巡逻。
听得身后有略显急骤的马蹄声响起,常五扭头一看,那马车已近在咫尺,眼看便要撞上身后的兄弟,常五身形急闪,同时一把将身后的两个兄弟拉开,这才没有被撞上。
一个兄弟被吓得一跳,旋即便怒上心头,冲那年青车夫喊道:“瞎了眼么?!”
瞧着恼羞成怒的兄弟朝那车夫过去,常五哪里能让他动手,一声大喝将那兄弟制止住了。
那车夫跳下来,面上露出一丝讪笑,拱手道:“三位军爷莫恼,此事是小人不对,还望多多见谅。”
车夫这般说完,却也不再理会三人,自马车中抱起一个木盒,旋即便朝那院门大开的府邸而去。
常五抬头瞧了一眼那府邸大门上的牌匾,拉着两个兄弟便走。
一个兄弟仍是有些愤愤不平,“常哥你说说,咱这顶着烈火巡逻,为的就是这般人!若非你拦着,老六我非得揍他一顿不可。一个狗奴才,也敢这般罔顾人命。”
常五虽是也看不过眼,可又能如何呢?别看只是一个家奴,可好歹也是世家大族的家奴。要想打狗,在这世道,可不得看看狗主人是谁么?
“行了老六,索性也没什么事,何故给自己招惹是非哪!前些时日九天城发生大变故,去了好几个世家,因着这茬儿,如今这王家啊,在这九天城中可算排在前列了,哪是你我能招惹得起的。”
这般说着,常五带着两个兄弟,朝着前方的街道越走越远。
那车夫奔进王家院门,身形便稳重了许多,虽是仍旧脚步匆匆,却是比先前要慢上许多。
车夫是王家管事的儿子,因着这层关系,如今在王家老太太跟前极为得宠,些许小事,便也交予他去办了。
车夫走过一重重院落,到得王家府邸后方屋舍前缓下脚步。
那屋舍大门敞开着,大门上方的牌匾上铁画银钩写着三个大字——清思堂。
清思堂位于王家府邸的西北角,是一处独立的屋舍,专给王家老太太使用。
车夫抱着木盒走到清思堂大门口,一眼便瞧见门里一旁立着一个小丫鬟。车夫在门口摆了好一阵手,方才引起小丫鬟的注意。
“绿芽妹妹,这是给小小姐带的些许蒲萄,刚落蒂的,可新鲜着呐,妹妹赶紧些拿进去吧。”车夫虽是极力隐忍,面上却是仍有一丝得意之色露了出来。
小丫鬟接过木盒,开口道:“老太太尚且带着小小姐在歇息,奴婢等不好前去搅扰,你且先去,待老太太醒来,奴婢自会通禀与她。”
“应当的,应当的。”年青车夫露出笑意,却是不知说的是自己会离去,还是说的是通禀一事。
清思堂右侧的屋子内,屏风后靠窗摆着一张小床,小床上躺着一个小身影。那个小身影紧紧闭着双眼,似乎在沉睡着。
王家老太太坐在小床前,手里拿了个芭蕉扇,在小身影一侧不时挥动两下。
许是睡得够了,那小身影悠悠醒转,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外王母”,旋即又躺得一阵,便从小床上爬了起来。
“外王母,小云可以求你一件事么?”魏云有些迟疑地开口。
“说吧。”王家老太太笑呵呵地答。
“外王母,小云想回李府瞧瞧,可以么?”魏云从李府出来到王家已有半月,虽是老太太待她挺好,可总想着回李府看看。此事已在她心头憋了许久,如今方才鼓足勇气提出来。
“也是,该回去瞧瞧了。”那兴钰坊乃当今太子的府邸所在地,人家帮了自己这般大的忙,怎的也该好生谢过一番才是。
申时一过,先前那年青车夫便已套好马车,在王家府邸院门外等候。
王家老太太一手牵着魏云一手牵着魏田,从院门缓缓出来,身后还跟了个年纪颇大的下人。
魏田许是这些时日在王家过得不错,小脸肉嘟嘟的,看起来竟是胖了一圈。先前在李府有人逼着他练功,来了王家后,却是再没人督促。
魏田自上了马车后,便喋喋不休地向老太太讲述着李府中各色各样的吃食。原本这小子被阿姐拉出来后还不太情愿,但是小魏云用李府的吃食略微一引诱,这小子便急不可耐地拔腿便跑。
当马车在兴钰坊外缓缓停下,几人自马车上下来后,看到的却是紧闭坊门的兴钰坊。几人又坐着马车饶了半圈,到兴钰坊东门瞅了瞅,仍是大门紧闭。
瞧着小魏云情绪似乎有些低落,老太太在心里暗自叹气。可不,毕竟是南国的储君,自册立大典后,又怎的会仍旧住在此处呢?相北宫宫禁森严,就连自己都进不去,只可怜了这外孙女。
“回去吧,小云。太子殿下定是住进了宫里,如今多有不便,待你再大些后,外王母便替你寻些门道。到那时,咱们再去不迟。”老太太只得撒了谎,暂且先哄得外孙女高兴才是。
果然,小魏云当然不知这是外王母在哄骗她,眼睛一亮,面上露出一丝兴奋,“真的?”
老太太笑得和蔼,伸手摸了摸小魏云的脑袋,“当然是真的。”
几人又上了马车,缓缓朝至吉坊回去。
。。。
离洛喊出那声“先生”后,方才发觉四周好冷,那冷像冰锥一般刺在脸上,疼得厉害。
眼瞧着先生倒在一旁,他想要爬起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小手在木筏上用力一撑,感觉身子起来了一些,旋即却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记忆像潮水一般涌进脑海,方才隐约记起一些往事。瞅着右手侧白发苍苍的老妪,只觉着颇为陌生,竟是认不得。这是什么鬼地方?
那白发苍苍的老妪瞥了自己一眼,方才缓缓开口,“小子,你要是想活命,便老老实实躺着。你家先生不过是累了,歇息一阵也就好了。”
老妪话音刚落,眼前的上空又现出一张脸来。那是一个女子,有着一张冷如冰山的面庞。那女子瞧了自己一眼,面无颜色地将先生提溜起来,旋即便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过得不久,又有一张陌生的脸映入眼帘。那还是一个女子,只是这女子与先前的女子不同的是,这女子有着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庞,一颦一笑都透着妩媚。
不待离洛开口,方独秋便将离洛抱起,身形直跃而上,朝着上方的木桥飞去。
躺在方独秋怀里,离洛只觉着左手侧传来一阵绵软,他两只眼珠滴溜溜转得一阵,旋即便明白过来。
眼珠转到眼角处,稍远的地方一片冰雪映入眼帘,心下惊异,情不自禁便问出口。
那女子微微一笑,轻轻开口,“无双宫。”
无双宫?这是什么鬼?先前见这女子美得很,倒是忽略了她胸大无脑的事实。“姐姐,此处为何会有冰雪?”
方独秋咯咯地笑起来,半晌才答:“你是问这个啊,唔,我想想。”想了半晌,又继续道:“大概,是太高了吧,嗯,定是太高的缘故。”
这也算回答?离洛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心中只剩下一阵无力的呻吟。
这女子当真很稳,离洛随着方独秋的起起落落,连一点抖动都没有,硬是没觉着有不舒服的地方。
随着女子起起落落,离洛只觉着自己像是躺在了一个摇篮之中,不由想起了那首歌:摇啊摇,摇啊摇,摇到。。。
不管摇到哪里,反正不会是外婆桥。
身周的大风似乎自离洛醒来后都未曾停过,即使有女子身上的温热传过来,他仍觉着非一般的冷。
到达无双宫的屋舍前时,离洛一眼瞥见右侧空荡荡的一片,除了上方蔚蓝的天空外,再也瞧不见其他。而左侧却有一排木屋,木屋顶上还堆着厚厚的积雪。
瞧见这般情形,离洛心底的疑惑更加重了。
方独秋将离洛抱进一间木屋,又将离洛放到一张大床上,盖上被褥,旋即便又走了出去。
望着略显昏暗的屋子,听着外边儿的呼呼风声,以及那木门的嘎吱声,离洛只觉自己像是被绑架了一般。先前先生倒下的场景,让他越发深信不疑。
即便自己当真被绑架了,可先生都已倒下,凭自己之能,又能如何呢?
在屋子中等得许久,从木门缝隙里透进来的光亮渐渐暗了下去,直到再瞧不见一丝光亮时,木门方才被人从外边打开,然后有人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