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努力回想脑海中唤我之人是谁时,小二又来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客官,菜还得做些时间。您要不随我去看看您的房间?到时我把饭菜送上来”
那呼唤我的声音不见了。
我晃了晃脑袋,道“也好,有劳小二哥带路”
“客官别客气”
小二哥的笑容一直笑的很开心,我却觉得那笑容很奇怪,让人后背发寒。
我随他上了二楼。这家客栈确实大,走在走廊一眼望不到底。
小二边走边道“客官,最近客人多,客房紧。赶巧我就给您留了个好房间,窗口朝北,正对桑山。”
我皱了皱眉,窗口朝北算什么好房间。
刚想问,他便停下,打开了一扇门道“这便是您的房间,地字甲号房”
我不解道“为何是地字?最好的不该是天字吗”
他还是笑的很开,幽幽说道“客官说的什么话,我们这里地为天”他转身进了房间,给我做了个请,复道“吃完东西怕是快天亮了,客官早点休息。我们的床是上好桑木做的,睡着可舒服了”
幽黄的烛光照着他笑到极致的面容,诡谲至极。
我眯起眼问他“天亮休息?”
他偏头笑着,仿佛我在说笑话,“客官,您都来这儿了,天亮不该休息么?难道天黑休息?”
我脊柱发凉,脖子有些发梗,仓促道“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咯咯咯,客官先坐会儿,饭菜我会送来的”说着便出了门。
他笑声僵硬又刺耳,让人心里发怵。这家店怪怪的,小二和那群客人都古怪的很。我环顾四周,没觉得什么特别的。但当我想推开窗看看窗外时,窗确是锁着的。
“奇怪,不是说可以看到桑山么。”
不对,桑山?丧山?
我又看了看那雕花的床,“怎么会有人用桑木做床,多晦气啊”
而且那雕的花也不是什么牡丹百合,万年青之类的带有吉利的花。净是些榆槐杨柳,彼岸花的图案。
我坐了下来,想看看床里面。没想到脑中的呼唤声又来了“元淳君!”
是另个人的声音,好像近了许多,就在耳边,又觉得很远,回音很大。
我甩了甩头,离开了那张床,那声音便又不见了。
坐到桌边倒了杯茶,刚想喝却见杯中一片浓稠的红,闻着也有股浓郁铁锈味。惊觉是什么后便随手一扔,扔到了地上。一片血红在地上蔓延开来,我僵硬的站在一边。
顿时清明不少,再次看四周,发现房中昏黄的烛火还没有走廊的光亮。周围甚是安静,一点也听不到隔间或楼下的声音,仿佛世间此时就我一人。
当下,只有如雷的心跳在提醒我,我还活着。我跑向门口,怎么也打不开门。于是拍门道“开门!放我出去!开门!”
无人应答。
我心下慌张,紧张之下手指不受控制的在颤抖。
数次深呼吸,然后才想起取腰间布袋里的符篆和柚叶。
我自我安慰道,“不要慌!不要乱!“
口中念决,手中结印,霎时燃烧了符篆,然后将符篆灰撒于柚叶上抹眼睛。
又是一阵熟悉的刺痛感。
再睁眼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哪儿是什么上等房,破败的房间中桌椅木床一片焦黑,仿佛被烧过一般。
此时,有人敲门,我抖了抖,咽了咽喉咙,佯装镇定道“谁啊”
外面的人推门而入,“客官,您的饭菜来了”
我袖下握紧了手才不至于身子颤抖的厉害,那小二的原身竟像被人扒了皮。浑身血混着筋肉,面部因没有皮的遮掩,正瞪眼呲牙着。
怪不得之前笑的如此令人发寒。
我有点站不住,扶了扶桌子,眼睛看向其他地方。
“客官,您怎么了。不舒服么?面色如此苍白”
我喉头发干,“无碍,许是赶路疲惫了些。”
“可要小的找个大夫?”那人放下饭菜,缓缓走来。
我举手阻止道“不需要,你不用过来”
“客官,不用怕,小的就是过来看看你”
看来是瞒不住了,待他走近时,心一横,我迅速从布袋中取符贴于’小二’的额头。
果然,他不再走动,却依旧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挣脱黄符。情况刻不容缓,我立马跑出门,一路往下飞奔。适才的灯火辉煌,欢声笑语早已变得如刚进来时阴气沉沉,破旧不堪。我现在才清明的想起那两声呼唤我的是谁,到底谁那么大能耐,幻术精进到可改变我的意识。
我打出数张明火符,一路飞奔到门口却怎么也拉不开。一时气急,狂踢门脚,心下暴跳如雷。我也气自己,就遇见个血人就吓的不行。
我喘着粗气想对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梦。闭眼睁开数次未果,才心死的懂了,是真要面对这现实。
此时,有个声音幽幽道“客官要去哪儿”
我紧张的有些想吐...
那声音也不知从何处来,是男是女。
我大着胆子喊道“你是何方妖孽!”
“妖孽?这是鬼界,何来的妖孽。客官可真有趣”
“鬼界?那,那你是何…何鬼”
“哈哈哈,客观真有意思,不知客官贵姓”
‘遇阴不报名’是符篆课修第一课便说过的。
“你何不现身了我们再聊。”
半响没回应,我还以为那人不在了,想再试试踹门,那声音幽幽道“…好啊”
一道黑烟从楼梯飘下,大厅随之恢复了洁净光亮。
怎么?我的柚叶开眼不好使了?
我再看向那团黑烟,已是一穿黑衣敞领的男子向我走来。
惨白的皮肤,披着墨般的长发。
他身量极高,倚在柜台旁,那柜台堪堪及腰,“我来了”
那如深谷般低沉冰冷之音,真像是来自鬼界的王。
我暗自庆幸不是另一个血人,但长得帅也不能为所欲为啊。
“这位鬼兄,俗话说,南北对立,人鬼殊途。你为何把我带到鬼界”
他斜睨着我“是你自己来的”
“我自己?”
“你燃了明火符,你可知道那些玩意儿,我的手下们看了最恨。当然得请你来做客讲讲规矩了”
“那还不是你们带我来的?”
他随意摆了摆手“不重要,我手下是你定住的?”
我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拱手道“鬼兄见谅,一时慌张,得罪了”
“无碍,说了让它们修炼。你瞧,连个雏儿都打不过”
我撇撇嘴,心里很不爽,嘴上却小心道“鬼兄,明火符是小道的不对,不打不相识嘛。现,可否通融通融,让小道回去了?”
他摇了摇食指道“难得有人不怎么怕我,我无聊的很,用你消磨消磨时间。”他黑洞洞的眼框就是在烛火通明下也看不清眼仁,“你们来江家镇做什么”
我心下一惊,突然想起茶摊老板说的专对好看的人下手的妖怪。我不好看啊,鬼大哥!还好我能装,心下慌的要死,脸上没怎么表现。怕下一秒他看我吓的半死的样子心烦,暴走把我给解决了。
我梗着脖子佯装镇定的走到一张桌前,一撩衣摆坐了下来“鬼兄,这江家镇是您辖管的地区?”
“不是”
“那…外面可是您所为?”
他笑了一声,走来坐我对面,幽幽说道“客官可还没回答您的名字呢”
“哦,失礼了。在下姓享名淮,享么是享受的享,水至清为淮的淮。”
黑洞洞的眼窝依旧看不清眼睛,但我知道他在看我。脸上没什么情绪,不知他在想什么。
我忙问道“也未请教,鬼兄怎么称呼?”
“岁荣”他举了举手,柜台后有个小酒坛自己就飞来了,“江镇长有负于我诺言,自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心里咯噔一声,这也太巧了吧。
“江镇长?鬼兄,人家可是地府的‘日兼工’,你这不是和地府做对么?”
他不以为然的斟酒,淡淡道“那又如何”
“鬼兄真是淡定啊,呵呵”
“想听故事么?”
如果这都不算走运...
听这位讲故事,那不就等于我们拉近了关系?江镇长欠这岁荣的人情,四舍五入我不也沾了边?那船月堂的事儿不就更好办了?
粗思及此,我忙道“愿闻其详”
岁荣轻笑一声,指了指酒杯,“听故事不得喝两杯?”
我见是清澈酒水,闻着也是酒香,举杯道“今日有幸一见鬼界大人物,实乃小道荣幸。岁荣兄,咱走一个?”
他薄薄的唇勾起不少,道“好啊”
他仰头一饮而尽。我也仰头,却把酒倒向身后,后背立刻凉的我坐直几分。可不敢倒地上,生怕有声响。
我佯装擦了擦嘴唇听岁荣道,“享兄,味道如何?”
“啊,不胜酒力,还是喝不惯酒。”
他又是一声轻笑,挥了挥手,便有’人’送来些小菜。
又是血人,实在没眼看。这下柚叶倒又有用了。
我偏过头看地上,心想着这吃得下才怪。
岁荣似心情很好,歪着头靠在椅背上,双手抱着手臂“有意思,好久没有人能这么自然和我坐下说话了,享兄不怕我吗”
“怕啊。但是,现在,我更好奇岁荣兄你到底有什么故事”
他‘看’着我,薄唇未扬。
不过一张八仙桌的距离,我就是看不见他的眼睛,那里只是混沌漆黑一片。
他拿起一颗花生米,搓了搓外衣,懒懒说道“这故事啊,得从一千五百年前说起。”
我瞪圆了眼睛,“一千五百年?”
夸张了啊…
“对你们凡人来说,一千五百年很长。而对于我来说,那不过是漫长岁月的一小段插曲。不过,也让我烦了一千五百年”
一边血人微微动眼珠我都看的一清二楚。那看向自家主人的眼神,仿佛在说怎么主人和外人说这些。
“岁荣兄能对小道倾吐自己的故事,小道甚觉宽慰。”
“那咱们再走一杯”
“啊,不胜酒力”
“无妨,不过是水罢了”
“…”
“来人,给享道长烘干衣服”
“不用不用,岁荣兄客气了”我连忙站起来摆手。
“享道长见外不是?”
他动动指尖,我就感觉有千斤坠压在身上,让我不得不坐下。
我只能干干说道“…有劳了”
血人站到我身后,后背渐渐暖和起来。
岁荣半仰着头,感觉得到他在回忆什么,“一千五百年前,我还是个不成器的练气修士,一心想着所谓正道…”
我问了一句“岁荣兄,何为练气?”
“…”岁荣蹙了蹙眉,然后恍然道“也是,即使你是修道之人,但修真界还是不甚了解。”
“修行真能飞升成仙?”
“正是”他把玩着一缕头发道“修士引气练气,然筑基开光,再融合化神。后灵寂结丹,炼神还虚。再结婴出窍,分神合体,渡劫入大乘。终,渡劫成仙”
我听得连连点头,其实没怎么听懂,也没什么兴趣知道。
突然灵光一现,道“那小道斗胆猜测,这不是鬼界,是幻境吧”
岁荣挑了挑眉,“哦?这你倒知道?”
“小道不才,柚叶开眼可见原身原貌,现这客栈的样貌该是道行成熟的幻境吧。除了身边的小二哥……小道看不出破绽”
“不错,有些天赋”
“岁荣兄,鬼怪哪有您这本事,您是魔界中人?”
“哈哈哈,聪明”他朗声大笑。
半响他续道“当年,师尊道我灵根颇佳,便倾尽所能助我修行。二十岁筑基,百岁结丹。可谓风光一时,天下结丹修士无一人比我再年幼。”
岁荣嘴角带笑,似是回忆着什么好事。
“然,数年后,在我闭关突破金丹后期时,许多所谓正道人士竟上山要求师尊把我交出。只因修士大会上,我打废了第一仙宗长老的徒孙。他辱骂家师使用不正规手段催我结丹,说师尊为了自己名声,为了讨好第一仙宗。”
岁荣嘴角带着嘲弄,“惹怒我,他成功了。我打碎了他的金丹,他成了废人。所以太上宗的大乘期长老带着一群合体期修士上了师尊的宗门,美其名曰带我回太上宗潜修净化。师尊虽已洞虚期巅峰,闭关近百年便能渡劫,进入大乘期。但小宗门的掌门与第一仙宗根本无力抗衡。于是僵持了数日,他们把我师尊带走了”
岁荣嘴抿成一线。显然过了那么久,这里的回忆令他依旧不能释怀。
桌前杯碟突然碎裂,我和一旁血人吓了一跳。血人反应过来立马上前换新的。我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反倒觉得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十分可怜。
岁荣自顾自又说道“我很后悔,那时我的神识已经知道师父被他们带走。我却依旧选择突破,而不是冲出去。若不是那样,师尊也不会出事。”
“发生了什么?”
“他们带走师尊,是说请师尊去太上宗做客,等我过去团聚。一开始确实没什么事,正派当然不会让人落下话柄。可是当他们发现师尊炼丹了得,便用放过我之名让师尊为他们炼丹。师尊虽不信,但想着也是闭关的好时机,待他出关定能突破,那时便不用受制于人了。于是,他答应了。
“数年后,师尊顺利提前突破出关,并上交了数枚上品丹药。在修真界,炼丹师极具缺乏。师尊能炼出七枚上品丹药,更是罕见。于是师尊在修为突破还未稳定的情况下,被他们逼着继续练丹。
“又过了几年,我出关了。因师尊给我的洞府灵石和灵气充沛,加上之前机缘巧合我得到一本经书。出关时我已是元婴中期。”
“听起来,岁荣兄,你可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啊”
岁荣呵呵一笑“这话我听过很多”
我转而问道“那群老贼可对你师尊做了什么?”
岁荣仿佛很满意我骂他们。
没办法,我确实是个很容易被煽动的人。
“我出关后直奔太上宗,遇谁杀谁。什么第一仙宗,不过如此”岁荣语气不屑,“我打着必死的心杀上山,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即使是元婴后期的修士,在我剑下也抵不过数十招。许是见我如此,那贼老头挟持师尊出来了,叫我停手。他说放了师尊的要求很简单,要我剔骨”
“剔骨?”
“剔仙骨。沦为凡人”
“凭什么?”
“对啊,我问凭什么。”他支着下巴撑在桌上,“他道凭我伤他徒孙,屠他宗门。这着实冤枉,我可是到宗门口喊了‘交出师尊,我便道歉’这话了。他们不理,还嘲笑我不自量力,并且再次侮辱师尊。说仙尊已是长老的嫡亲弟子的栾宠了,他们好的如胶似漆。我的师尊怎会是那样的人,他是多么骄傲的人啊。怎会臣服于人下。”
岁荣站起身,望着西面,仿佛透过墙望向什么人。
我摇摇头道“蠢物,何必说如此折辱人的话”
岁荣冷哼一声“我的师尊不容他人侮辱。那老头用师尊威胁,我也认了。二话不说就要拍灵门,却被师尊一石子儿打掉了手。他毕恭毕敬的向那老头行礼,道我年幼不知礼数。看在他为宗门立了不少功的份上,放过我。立什么功我当时不知道,只是见我师尊面色苍白,身形纤瘦,一定在宗门过的不好。后来我才知道,他无时无刻都在为那群废物炼丹。为整个宗门的人炼丹!今日凝神丹,明日突破丹。师尊没有一天灵气是过五成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转过头笑道“屠太上宗的时候才知道的。那时我为了变强,入了魔修。三百年,三百年我便突破了大乘境。
他续道“那日,他们确实放过了我,却不放过师尊。他们要师尊继续为他们炼丹。师尊为了我,便答应了。于是我每次只能偷偷去找师尊。
“没过几年,师尊再也炼不出上品丹药。因为他突破大乘期后便没有历练过,又被那群老贼剥削,致使生了心魔。而剔除心魔的唯一方法是控制‘魇鬼’的侵蚀。
“我修了魔修,便时常来看师尊的同时,趁他入睡,助他控制‘魇鬼’。不过,即使我掩魔气再强,还是被那群老贼发现了。这次,他们打着除魔的旗子要将我置于死地。而我早已是魔尊身边的红人,哪儿需要出手,我便派手下去解决,自己依旧每日去见师尊。师尊困在单独的山峰上,还不知我的消息,只欢喜我每日去瞧他。”
岁荣露齿而笑,一排白牙映着微红的薄唇。
我望着他头次展现俊朗的笑容问道“岁荣兄,那您现在是什么身份?魔界大人?”
他挑眉对我道“魔界的最高尊主”
我冷汗都要下来了,本想和他攀个关系能在江镇长前美言两句,谁知道他是个比地府‘日兼工’厉害数倍的魔界尊主...我还能和他坐一桌听他讲故事,够我回去吹一阵子了...
我咽了咽喉咙,“…那,魔尊大人,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