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舒笑了，意味不明，情绪也很模糊。
时嘉探究着这个笑，虽然没有在里面寻到嘲讽，但也毫无喜色可言。
晏舒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行吧，你写了稿就去找王老师，自己把这事给解决了。别指望我给你擦屁股。”
时嘉点了点头，出了门。
抬眼她就看见了黄灿，这个和她同期进来的实习生。黄灿没和时嘉打招呼，连眼神都不往这瞟，仿佛时嘉和办公室旁边那棵干枯的发财树别无二致，不生财就不值得注目。
时嘉觉得悲凉。
她做学生的时候，虽然算不上什么称霸一方的风云人物，但好歹不缺朋友，男生女生都玩得来，她也自认是个好相处的人。
但如今的情况却完全不同了，她进了这间公司也有一段时间了，到现在都没有交到一个朋友。
时嘉仰头叹了一口气。
文观传媒的装修风格很现代，空调温度宜人，办公用具，咖啡茶饮都齐全，就连厕所都他妈香到可以在里面啃面包的程度，但时嘉就是觉得工作环境恶劣，非常恶劣，恶劣到想辞职。
时嘉坐在工位上，撑着自己那颗混沌的脑子写稿。
第二天又自掏腰包买了盒上好的白茶，去了王老师家。
这地是深城的老城区，房子虽然看着老旧，但自有一种尊贵清高之感，和王老师这种老学者的气质简直不要太合。
时嘉站在楼底下，脚趾抓地，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放松了一点。
她上大学的时候就知道这个王老师，他是C大的客座教授，鼻头大，不高且干瘦，看着蔫蔫的，只一眼就能叫人记住。
时嘉进了门，礼貌地朝老师笑了笑：“王老师，您好，我是文观传媒的时嘉，昨天约好要来拜访您的。”
王老师给她拿了双拖鞋，眼睛瞟到了她手上提着的白茶，慢悠悠地明知故问：“你手上提着的是什么？”
时嘉伸手递上：“这是给您带的白茶。老师不好意思，我上一版稿子偷了懒，写得的确是差强人意。这白茶有清热去火的功效，希望您降降火，原谅我这一回。接下来我会认真的，绝不会再出现敷衍了事的情况。”
时嘉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原本想好的话到了关键时刻又忘得精光，这个临场发挥确实显得谄媚。
王老师的表情较之前没什么变化，并没有接下时嘉的礼，像是故意要给她个下马威一般冷着脸。
“你送礼的目的是想从我这谋利，这明显违背了礼品馈赠的原则，我不会收的，你拿回去吧。”
时嘉乍一听还真被唬住了，强行镇定了一番，回答道：“这不是礼品馈赠，是请罪。因为我的偷懒耽误了您宝贵的时间，真心希望您能原谅我。”
越讲时嘉越觉得恶心，点头哈腰赔笑脸，依着人家脾气说话，这桩桩件件都是她少年时不屑的事，如今居然全都无师自通。
王老师背对着时嘉笑了笑，现在他已经摸准了女孩不敢招惹他，开始肆无忌惮地摆老师的谱：
“你领导还算聪明，知道来找我给你们栏目抬抬身价。我和韩立有点交情，不好驳了他面子才抽时间给你看稿。我看你第一版还有点水平，才让你再写一版看看。你就拿那种垃圾糊弄我？你们年轻人现在真是狂得很，一个个都以为自己了不得。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搞知识付费，你只是个G大的本科生，你写的东西，凭什么让人花钱听？”
又几乎是同样的内容，时嘉心想，怎么到哪都挨骂，而且一个赛一个的过分。不过是耍了一次小聪明，所有人都急赤白脸。
到底是他们上纲上线，还是自己真的太过无所谓？
时嘉忽然记起她妈以前老挂在嘴边的话：你这种性格，以后出了社会一定是讨骂的。
好了，一语成箴，完美应验。
时嘉毕恭毕敬地把新写的稿子摆到了王老师面前，她说道：
“王老师，我不能代表年轻人，也不能代表G大的本科生，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好赖都只是我时嘉这个人。敷衍您真不是我的本意，但从结果上来看的确又是这么回事，我再次向您道歉。这个是新稿，我认真写的，希望您能帮忙看看，您提的意见我一定会用心听的。”
王纪克没再说什么，他指了指旁边的沙发，示意时嘉坐。
见王老师开始翻稿子，时嘉才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半晌，王纪克缓缓开口，语气平和了很多：“其实你写的还真可以。历史这类的稿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写好的，稍不留神就写成了单纯的史实堆积。但你不同，看得出你是有自己的史观的。年纪轻轻，这点很难得啊。”
史实只是信息，而史观才是一个历史学者真正的智慧。
王纪克在时嘉的文章里看到的就是她对史实的分析能力，以及那股鲜活地洞察力。
时嘉这心像坐了趟过山车，这会儿又飘到顶点了，突然被夸还有点不好意思了。
王纪克往沙发上靠了靠，点了支烟，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他开了口：“韩立和他那个女部下来找过我，想用我的名头来撑你们栏目场面。我没有答应，只是应了帮忙审稿。今天忽然有点想应下来的意思了，但前提是你得帮我做一个另外的专栏。我之前应了一个杂志社的约，现在赶上了巡回讲座，来不及写。这样，你帮我写，也就十五篇的样子，怎么样？”
王纪克原本有些苍老的面容，在此刻突然变得精明起来。
一个新入职的小员工，刚刚得罪了大佬，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关系，怎么敢马上又触霉头。他的目光带着审视，已经笃定了时嘉不会拒绝。
时嘉：“等等，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写的稿，公司想署你的名？”
王纪克：“是啊，你不知道吗？”
时嘉不知道，她以为还像上学时那样写个指导老师在旁边。
见她面露难色，王纪克又追加了一句：“你先别管这些。我和你说的杂志那事，是多好的锻炼机会啊，特刊首推，若是你运气背点，这辈子估计都难上一次。虽然是替我写，但帮你们领导拿下了我的署名权，对你的升职加薪也有好处吧。如果你不给面子的话，那咱们就别再见面了，那盒白茶你拿走吧，稿子以后也不用拿给我审了。”
王纪克话密，留给时嘉的思考时间极为有限，他要的就是这个紧迫的效果。
时嘉看不见自己的表情，自然也无法知道此时她脸上笑容有多轻蔑：
“好机会？我没看出来。”
当免费劳动力，还被要求必须顶着只露八颗牙的标准笑脸来感恩戴德。
时嘉做不到，她这个人可以不在乎人生的上限，但下限是一步都不会退让的。
时嘉和周决在这方面还挺像的，都有“恃才傲物”之嫌。
两个人都倔，觉得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实力就可以不向任何人低头。
可现实痛打的往往就是他们这种不识相的落水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