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落城中待了几日,陵嫣有些挂念还在千里之外的代国兵士,这会不知是否有人来犯,突厥人善利用“天时”,对西北一带了如指掌,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意欲拜别,哈迪尔对陵嫣说:“今日路上不太平,原本还通的路,近日多有遇上突厥人,你们回去路上,避开些。”
突厥已如此猖狂?无怪乎大首领要同代国风雨同舟,陵嫣将走时,想起自己这一走,不知几时能再回,或者再也回不来,她借故走开,摸去酒窖。酒窖中,陆压已在此恭候多时。
像是回到最初相遇,这次陆压来是为陵嫣取酒。
两人一见面,先是互相一愣,继而一同笑了起来,纵然过了六万三千年,彼此不可见,但他们终究还是彼此,又在酒窖相遇,陵嫣见陆压正要开酒桶,笑着要来帮忙,两人只笑,并不言语,仙界泉伺楼初见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
彼时她眼中只有酒,但他眼中却落了一红衣少女坐于梁上,垂着头,唤他仙友。
往事历历在目,两人在酒窖默契沽酒,并不言语,只嘴角挂着笑。
较之从前,他两多了一份默契。
漫漫黄沙天,陵嫣裹了头巾,不久前,她就是这样跟着送亲队伍出了回鹘族领地,现在,她同她夫君并肩去往战场。
走过第二遍的路,回忆多了,陵嫣话也多了起来。
“你当时,怎的没发现是我呢?”
“你不是一直蒙着面纱吗?何况你仙魂那是被封印,我探不得。”提起这事陆压就想到八殿阎罗黄长行,凡世之事完了,自己得好好同他算算账不可。
“你说实话,你那时对我忽冷忽热,是不是已经瞧上迪丽古丽,但内心还记挂着我?”
这是一道送命题,陆压心想你这坑挖的,我岂能跳进去,已如此明显。
“夫人休要乱说,我自觉那时对你很是冷淡,几时‘热’过?怕是你会错了意。”陆压自信以为话已滴水不漏,不想陵嫣终究反杀一波。
“会错意?你待他人这般‘冷淡’,能令当时的我误会,你的‘冷淡’也能令旁人误会,所以你的‘冷淡’在别人看来并不冷啊,不然碧霞元君何以能挂念你这么些年?”陵嫣说的头头是道,身旁的陆压不仅后背一绷,怕是他再说错话,夫人就难哄了,更别提什么小朱雀了……
“非也,我当时答应做送亲队伍一员,不过想借你们名义,混入代国境内,甚至宫廷,好寻你踪迹。有求于人罢了。”
“那你是承认你当时对‘迪丽古丽’好过喽?你那时不肯赠我绯羽花,说是你妻,我虽伤心你已娶了亲,又敬佩你面对我不为所动,但你后来不也赠了我梨花酿!我可记得!还不是嘴上一套,背后一套!哼。”
陆压头疼的抚了抚额头,他怎会同他夫人论起这事?当时得知陵嫣便是迪丽古丽时,他就成担忧过,对她忽冷忽热以后该如何解释,不曾想,这一天终究到了,他决定使出自己杀手锏。
“夫人,你是在食自己醋?”陆压轻笑。
“……倒也不是……”陵嫣一时不知该回答是也不是,说是吧,自己醋又有何好吃的,说不是吧,又仿佛自己先前所说全然没了依据。
“不论陵嫣还是迪丽古丽,不都是夫人你吗?就算夫人从仙女落入凡世,成了凡世之人,为夫也寻的到你,终究还是你,这有何问题呢?总归我要的只是夫人你,至于姓名,并无所谓。”陆压目中透着一丝精光,乘胜追击,竟令陵嫣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忽而狂风大作,卷起大片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陵嫣裹紧头巾,西域的天气说变就变,她最是清楚,正要过沙漠,来到三国边界,忽闻远方有马匹嘶鸣声,陵嫣努力睁开眼睛,就见黄沙中冲出不少人,个个头裹纱巾,虽瞧不出模样,却能通过衣裳看出是突厥兵士,陵嫣叫了声陆压,陆压在风中,居然只是发丝和抹额飘了飘,好像风都不敢近他身一般,陵嫣记得送亲时遇上沙尘暴,好像他也是镇定自若,当时她觉得风在他身边停住,乃是错觉,如今看来,她为迪丽古丽时,还是很敏锐的。
只见陆压并无做任何事,只是盯着袭来的突厥兵士,忽然面色一沉,风居然就这么停了,烟消云散,晴空万里……
这是什么稀奇之事?一时间袭来的突厥人亦看向天空,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哪晓得自己遇上了神呢?
为首的突厥兵已拔了刀剑,却并无停驻马蹄,像是被人追逐逃亡,而陵嫣同陆压似乎只是他们逃亡路上的绊脚石,他急于一刀斩杀他们,不想他面对的,可是神。但又有谁能想到呢?
陆压一招就擒了那人武器,回手就是一刀,也不多客气,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陵嫣也没闲着抽出“尘缘”剑就接招,突厥兵似乎并未预料到会有拦路之人,一时仗着人多势众,围了上来,里三圈外三圈,陵嫣见了,剑柄握得更紧了些。
之前一战陵嫣闻着血腥味已有些不适,如今拦住之人亦要同她拼杀,她深感厌倦,却只得反抗,遇到敌人,总有一方要死,活着,是件难事,于动乱中,这事越发艰难。
几人欲偷袭陵嫣,不想被陆压一飞刀贯穿,陵嫣在马背上,多少有些不便,双方你来我往,刀光剑影,热血撒了一地。
对战正酣,突厥兵身后传来又一些马匹声,本欲斩杀陆压同陵嫣二人的突厥兵全部一惊,互相对视一眼,拽过缰绳就要绕过他二人,一支羽翎箭直射进突厥人心脏,好箭法。
头顶传来鸟鸣,陵嫣抬头,是一只巨大的隼,没注意的是,这隼方才就一直在他们头顶盘旋,像是在替谁报警。
陵嫣收回视线,正欲对陆压言语,一支接一支的飞箭向他们而来,陆压巧妙避开,陵嫣则以剑做挡,果然一队人马向他们冲来,尘土飞扬,人人蒙着面,但即便如此,陵嫣和陆压还是于泱泱队伍最后,看见了一人。
高大的身材,牵着马匹立在坡上,注视着一切,他裹着面巾抵御风沙,目光坚毅,腰间配着刀剑,却并未拔出,他更像是个冷静的将领,在注视着战局,头顶盘旋的猎隼落在他宽阔的肩上,陵嫣看着他,他也注视到两队人马总的素衣青年、红衣少女,显示一愣,继而眼中百感交集,露出不可置信,他扯紧了缰绳,从山坡一路策马而下。
那人跑到陵嫣面前时,陵嫣还在同人厮杀,既然要杀她的人在被人追杀,那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也算是有了帮手。
面巾后的脸,黑了一些,沧桑了一些,但目光中的光却从未熄灭过,是野性,也是感性,还是从前的他,有着自己理想和信念的那个人。
是他,是阿史那社。
未曾想到,血祭山河时,遇见故人,想过很多种见面机会,却不想来得这般仓促,陵嫣一时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只见阿史那社斩杀要加害陵嫣之人,却又一把拥过她,他抱得有些紧,陵嫣拍了拍他后背。
“三年不见,你模样变了些。”陵嫣感觉他的臂膀比从前更壮实。
是了,三年前,她也是在荒原遇见他,那时的阿史那社俊朗非凡,气宇轩昂,他精明,却也重情义,他早就知道汗王对他有所忌惮,假意去往代国,同她和代国太子李长修交好,本意利用,不想生出几分真情义,为了几分真情义,他于东突厥之地,迁入西突厥之地,为的,便是克一克汗王与其他部落可汗。
阿史那社松开陵嫣,跳下马背,见陆压亦下了马,他二话不说上去对着陆压衣袍就是一刀,陆压一时哭笑不得。
“你怎的这样记仇?”陆压看过自己衣衫,又好气又好笑。
谁知阿史那社却收了刀,一把按住陆压肩膀,“你对我说‘为突厥人,必然与代国、回鹘族水火不容,今日贫道就与你割袍断义,以后生死战场见’,你割我袍子,只因我比你有钱些,你可知我于众部落可汗中,最是节俭一人!你三年前割我那袍子,我缝补还穿着呢!今日不想我还能割回来,”顿了顿,阿史那社又道:“何况割袍断义岂能你一人决定?我都未同意,我不同意,这事就不成!”
或许面对敌人他还是冷静的君王,但面对好友,他又有三分较真的稚气。
“你真是……”陆压再不能说下去,陵嫣见阿史那社,也生出几分感慨,又闻得他言,虽不知具体为何,还是能猜出两分,原先老友重逢的悲伤情绪突然只剩喜。
两方突厥兵厮杀,明显因陵嫣、陆压二人帮助,阿史那社这方大获全胜,阿史那社拎起陵嫣,大笑,“你同三年前一样,一点不曾变啊!”他正欲再抱,被陆压沉着脸拦住。
“陆压你怎的还是这样!迪丽古丽又不是你一人的。”阿史那社拍着陆压,笑得爽朗,追杀敌军残余,却巧遇故人,这是什么缘分?三年不曾见,音信全无,他还记得三年前代国的那场大火,他也记得李长修登基后,代国的动荡,自己的走投无路,这三年来,他如何一点一滴走来的,他都记得,可他并不知道迪丽古丽和陆压这三年是如何度过的。
三年,他甚至都长高了。
但他对于过去,却问不出口。
“她现在,确实是我一人的。这是我夫人。”陆压很是骄傲,神色都多了几分挑衅之意,阿史那社却一脸不信,“这三年来,你怕是拐骗她去了哪里,叫所有人好找!”
不是迪丽古丽,她是陵嫣。陵嫣却开不了口。
“边走边说,你们这么在这里?”
陆压挤在阿史那社与陵嫣中间,道:“我们应李长修之邀,暂作他使者,去回鹘族谈判,当然已闻得你这些年之事……”
“你们见到李长修那小子了?他见了你们怕是要哭上一时半刻。自离了久安城,我已两年半不曾见过他……他……尚好?我知他这些年,铲除乱党花了不少精力。”
不经意一瞥,陵嫣发现阿史那社额头那新添了一道疤,已有些年岁模样。
“你还有闲心操心他?你不看看自己,几时将自己弄伤了……”
“你们姑娘家花容月貌,我们汉子岂会在意这一两道疤痕,这可是我同西突厥那些老家伙干仗留下的,你不知,有个阿史那肯,同我也算沾亲带故,从小打架,他倒是能同我战个平手,这疤,两年前同他战场上拼杀留下的,他也没讨着什么便宜。”
陵嫣敏锐的察觉,能同阿史那社打个平手,且自傲的,莫不是那日遭遇的弓箭手,那人独闯敌阵,莫非就是阿史那肯?很大可能性是他。
以后总归战场要再见一面的。
“你们莫非要回代国驻军陇右道?哪里离此地,可有些距离……”阿史那社顿了顿又道,“我虽知我力量有限,然此事毕竟我突厥内部事,李长修出兵,我知他何以,不过先灭了西突厥,再灭我东突厥,不过是早晚之事,就像百年前我们突厥灭了柔然一样。”
风沙又起,陆压抬袖子意欲替他夫人挡一挡烈日,目光却瞥向阿史那社,他同从前一样,面上虽无太多表情,目光却能出卖他,就像此刻,他目似深海,眼中有不可捉摸的光。
“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你做不到独领风骚,不如选择从善而流。”
“何意?”阿史那社警觉起来,他有预感,陆压同他所言之事,怕是要改变史册。
“做前人未曾做之事,比如……同李长修一同,并突厥你部落,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帝国。”
“你是要我,归降?俯首称臣?”阿史那社话音一落,上前一步挡住陆压去路。
“我是要你同他成为一个帝国,这个帝国国土面积前所未有之广阔,百姓前所未有之富足,粮草前所未有之丰腴。”
陆压看着阿史那社,道:“至于是否称臣,你自己定,但你要明白一件事,你的族人,部落,将不再颠沛流离,四处为家,从此于富饶广袤无垠代国,便能有了一席之地。”
绕过阿史那社,陆压拍了拍他肩,“当然,我不过一个提议,是否做,看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