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过阿史那社南下，陵嫣略微放心了些，过去的那个英勇青年，终归成了落寞英雄，但就像陵嫣同陆压所言，只要活着就有机会重新来过。
“夫人大可放心，他同李长修怕是此生分不开了，兴许，能创造一个更伟大的盛世也不定。”陆压边说边拿了汤勺，往陵嫣口中塞了一口甜粥，陵嫣还在回味方才之事，也不反抗，乖乖吃了粥。
“凡世已是十年，说起来，碧霞元君同我师傅，是否已回了三界？我怎么将他二人给忘了！”陵嫣扒着梦华宝镜镜框，一个激动差点打翻陆压伸来的汤勺。
陵嫣看了看陆压，又垂眸看了他手中的汤勺，陆压立马将汤勺塞进自己口中。
“你方才是不是又喂我吃什么？”陵嫣眯了眼，盯住陆压。
“我自用的。”
陵嫣也不说话，只哼了一声，将头扭过去继续看镜子。
“我们几时才能回仙界？我想回南荒。”
“为夫近日做的南荒饭蔬，不可口？”
“非也……”
“那是为何？”
“觉得在南荒安心些罢了。”
“是该去见见你阿爹阿娘。”
听陆压这么一说，陵嫣原本还垂头丧气，突然就来了精神。
“那我们几时回去？”
“不忙，再待几日，这两日你乖乖多吃些我为你做的补品。”
陵嫣现在一听到“补品”、“饭蔬”、“汤药”之类的就泛着恶心，她甚至不知到底是听见食物名字反胃，还是因怀了孕才反胃，她不曾听阿娘提及怀他们三兄妹是何样，待她回了仙界，她要问问阿娘，毕竟，怀孕之事……还是得同阿爹阿娘说的吧……
说起回南荒，她其实有些心虚，想回，又不敢，不敢因她阿爹之严厉，想回乃因她想阿娘。
似是瞧出她的纠结，陆压为了安慰自己夫人，道：“你将这粥喝了，喝完，为夫替你做主，你回南荒定然不会有事。”
“信你一回……”陵嫣说完拿起粥，捏了鼻子，一饮而尽。
陆压很是欣慰，夫人明事理又听话，最主要，她相信他。
“我喝完，可有何奖励？”
“夫人但说无妨。”陆压想，只要你开口，哪有我做不到的事？
“我想让你帮我……完成个课业……你看我当初是赶上假期，然后就遇上天劫天雷，这课业耽误不说，就是以后要是回去继续进学，为表诚意，功课还是得交一下……吧……但你知道，我课业……成绩……嗯……没那么好……”陵嫣说这话时心里有些忐忑，帮写学业这事，确实不大厚道，虽然她也是被逼无奈。
故而她颇为心虚，时不时瞥陆压一眼。
虽然陆压知道自己夫人总是不安常理做事，但这一招，他着实没想到，因他同她保证不会有事，她就不再操心见家长这事，陆压想，不愧是夫人……
“这事，也不难，待过几日回南荒，让为夫瞧一瞧你课本，毕竟，你们所学……并不一定准确……”
陵嫣觉得她夫君真是机智，确实，上古历史课中，从未提及陆压一事，连上古大战发生缘由都不同。
理论课陆压必然精通，陵嫣还是想夸自己选夫君眼光毒辣，年纪轻轻就如此有见识，说到底，还是自己厉害。
“每次发现你有新作用时，我都很是佩服，莫非真的因为活得久了些，什么都会？”陵嫣疑惑的看向陆压。
“夫人你看镜中，阿史那社已至代国。”陆压转移话题之快、准、狠，果然吸引了陵嫣注意，若是再叫她深究下去，怕是自己为何能活这么久，都要开始先去沉思，他夫人若说有什么令他头疼的，深究这一项着实令他略微有些苦恼，毕竟夫人年纪太小，所想太过丰富，突然一问，常常令他措手不及。
“阿史那社见到李长修了！”
“李长修亦是苍桑了些，想当年一起把酒赏月，如今阿史那社却要叩拜李长修……想来，颇多感慨。”
李长修……
陆压盯着梦华宝镜，镜中的李长修还是他熟悉的样子，但陆压清楚，此时的李长修既是“李长修”，又是“黄长行”。
他在地界所做之事并未同陵嫣透露半字，若是他夫人知晓此事，虽然不会说什么，但总归心中会有些芥蒂吧？毕竟……他手起刀落，毫无迟疑，着实不太近人情。
于情，他并不认为自己做的对，但于理，他认为自己做的对。
镜中李长修同阿史那社像个君臣，大殿之上，众臣之前，阿史那社面色坦然，他已做到他认为的最好，在代国的庇护下，他的族人们得以安居乐业，并非坏事，而李长修经过十年前阿史那社帮助，稳定了民心，亦平定了叛乱，于代国而言，因祸得福。
所有事皆按照李长修所想，他终究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人。一代明君李长修。
阿史那社呢？他失去的可能只是一小片领土，但他换来的，却是代国名义下更为广袤的疆土。
目光所至，永无边界。
无人处，李长修同阿史那社同案而坐，月下小酌。
故友相逢本事喜事，不想上次一别相隔，竟隔十三年。
李长修亦是感慨，两人相对，竟然无语，其实语言已然多余。二人各怀心事，举杯对饮。
惊得是陵嫣发现为二人端酒之人，有些面熟，乃是一女子，陵嫣想了半天，凡世已过十三年，十三年前这女子……
突然想起，这女子莫非是……
“婉秋？”
试探性的问了陆压，陵嫣见陆压凑近，若有所思，半晌才肯定似的对着自己点了点头。
镜中的女子已出落的高贵大方，同印象中女童完全对不上，陵嫣不觉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直到听李长修所言，原来是他收婉秋做了义妹，但陵嫣瞧了瞧四周，并未发现雨辰身影，她印象中那少年同婉秋一起随他们时，虽软弱了些，也着实无可奈何。
可惜陵嫣并不知道，雨辰已在他们走后第七年，因病去世，至于为何去世，不得而知，而婉秋年纪轻轻，居然守了寡。虽说是守寡，但她毕竟年少……
从前已然知晓情爱之事，太过早熟，又经历坎坷，现在已是风韵年轻少妇，终究同朝中年轻世家子弟有了瓜葛，但，即便如此，跟着李长修，她这一生，已然衣食无忧，荣华富贵。
她瞧见阿史那社，亦是颇为欣赏，同李长修不同，李长修，她倾心过，遗憾的是李长修所选妃嫔后宫皆为利往世家女子，她知道纵然她百般讨好，亦沾不得半分。
而阿史那社同代国男子相比，虽苍桑了几岁，但终是高大威猛，英姿焕发之人，取酒时，她不禁多看了几眼阿史那社。
阿史那社却只顾着斟酒，在他心中，见过迪丽古丽，他这一生，其他人也不过如此。
李长修终究开口，意欲将自己亲妹嫁于阿史那社，阿史那社开口拒绝，但李长修同他又说了一番道理，无非是稳固政权之类，毕竟朝中大臣疑心他投靠并非真诚，乃另有所图，若是娶了李长修亲妹，则等于入了皇亲国戚，对他来说，不失为坏事。
阿史那社不说不好，亦不再推辞，他只道他日再议，今夜不谈国事，只絮友情。
即便不语，二人亦是心知，他们的命，终究是绑在一起，很多事现在不谈及，不代表就过了。木已成舟罢了。
十三年后，少年变青年，青年变中年。凡人一生，又有多少十三年呢？
酒饮到酣时，醉眼见故人至。
两人一杯接一杯饮尽后，许久才开口，谈及不过陆压于陵嫣二人，又提及东岳及碧霞元君。原来陵嫣及陆压突然消失后次年，东岳同碧霞元君在平定了几场大的战事后就同主将告别，无论主将如何挽留，皆留不住，来无影去无踪。
阿史那社复饮一杯酒，问李长修，陵嫣同陆压等四人，同旁人有异，他知修仙修道之人并非都如他们四人这般，平日并不讲究接济苍生，同凡夫俗子无异，上了战场却个个如修罗降世，杀伐间从不将就“仁”字一字。岂有修道之人他们这般模样？阿史那社说他们是不是已经是神仙，故而已不在意修仙过程？
镜中，李长修似有语，终究什么都没说。他知道所有事，然三界之事，他却不能同阿史那社言语。
同凡人言三界之事，乃是第一大忌讳。陆压自己都不曾对阿史那社，他又有何立场谈及呢？莫非要他同阿史那社言他亦是三界之人？
有何必要呢？
他们将来都会回归三界，却独有他一人要在凡世继续轮回，命运是否不大公平？
然，天下哪有公平一事？
镜外，陵嫣不知为何突觉难过，她想她不过回天界几日，凡世已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凡世，她的故人们甚至不再年少，更不会嬉笑怒骂，即便她同他们同席而坐，她却拥有永不会变老的容颜，在他们面前，她格格不入。
她记得，十三年前，和亲队伍过荒漠，沙坡头上一青年骑在骏马上，气宇轩昂，相貌英俊，身量魁梧，目光沉稳而尖锐，略带讥讽的盯住陆压笑，那时的青年那般骄傲，桀骜不羁，意气风发的似要气吞山河。
她记得，十三年前，酒馆中的青年戏谑与她，要她跟他回突厥，远离代国宫廷尔虞我诈，那时的青年又玩世不恭。
十三年后，“青年”壮志未酬，与友人再见，已眼中多了冷静，再无冲动，更无那份热血。
她记得，十三年前，酒馆初见少年，温文尔雅少年要从陆压与阿史那社中间过，言语谦和，半面鎏金面具遮了似笑非笑俊逸少年面庞，冷静而从容。
她记得，十三年前，她记得她去代国朝堂觐见代国太子李长修，他端坐明堂，稳重而端庄，年纪轻轻已承天命，他肩上担子重矣，他满怀豪情，誓要在史书留上一笔。
十三年后，“少年”已实现霸业，却也付出沉重代价，他再无多少亲眷，孤家寡人于世，他独立于天地，孤冷无亲近之人。
陵嫣想，她终究于他们不在一个世界，他们自始至终就是不同的。
这也是她颇为伤心的原因。
她要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挚友们离自己而去，再不得见的远去，只有她还在原地。
察觉到陵嫣攥紧的衣衫，陆压拍了拍陵嫣手背，似是安慰她一般。
“夫人，可是在为阿史那社同李长修忧心？”
“正是。”
“你瞧见了，碧霞元君同东岳帝君已回三界，说明代国已然安稳，你大可不必为李长修忧心，阿史那社亦到了代国，他同李长修并为一个帝国，这个帝国必然横扫天下，不过是早晚之事，你有何忧虑？”
“我只是，看见九年后的他们……已不再是初见时模样，颇有感慨罢了，我们三界之人是永不会变化的神祇，他们凡人之躯……是会故去的……我不敢想象再过二十多天后，他们是否还存在于凡世……”
这是陵嫣第一次直面死亡，以及魂灵的轮回，六万三千年前，她虽在地界待过些时日，却并不明白为何忘川前那么多徘徊的魂灵，为何那么多魂灵不肯饮下孟婆汤，又不曾好好了解魂灵门对中元节的期盼……
此时此刻，她有了挂念的凡世之人，终于明白凡世魂灵的们，即便她险些魂飞魄散，但明白“羽化归天”的却是陆压而已，她从未了解生死这种大事。
她未老，却见曾经故友已未老先衰。
叫她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她面前，点滴变老，逝去，何等残忍？
“原来夫人担心这事……此事……倒也容易，李长修命运早已注定，他本就是三界魂灵，殡天后自然要回三界，他还是地界八殿阎罗黄长行，至于阿史那社……他本是凡世魂灵，若要飞升三界，着实有些难，凡世魂灵要超脱命运轮回，不知他走了多少轮回，只需在他最后一次轮回时，点拨一二，一切就看他造化，但有我在，夫人大可放心。相信，我们还会再见的。”
“那……黄长行，私将魂灵投去凡世一事……”
陆压笑了笑，眯着眼瞥了眼镜中的二人，道：“他现在不就在接受凡世劫难吗？”
会再见的。
一定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