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国的城门都比其他地方要壮观许多,行了三日,换了马匹又行了三日,三日复三日,代国果真是幅员辽阔。
这些日子阿史那社只跟着迪丽古丽他们,并无越矩行为,偶尔停下休息时也只是过来打个招呼,时不时调笑几声,迪丽古丽觉得阿史那社能成为突厥一支部落的可汗是有原因的,突厥一族最是尚武,这阿史那社身手必然不错,听他说话又极有道理,令人信服,说明他脑子又很好使。
如此英才,确实难得,这么一对比,迪丽古丽觉得自己师傅简直是个废才,陆压道君倒是个身手敏捷之人,虽说瞧着清瘦了些,也不妨碍他勇猛之势,虽说字字珠玑,却不妨碍他句句铿锵有力,他说的话师傅必然听,他有自己的目的,却从不与任何人语,可见他早已有主意,并非无脑踌躇之人。
这世上本就两种人最可怕,一是如阿史那社伶牙俐齿之人,二是如陆压道君不露锋芒之人,二者相比,后者更是令人畏惧,你能猜前者思想,却猜不中后者心思。
惹了谁都不得善终,但此刻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是个有用之人,于他们而言皆有用,有用之人,方能存活。
自入了代国,迪丽古丽觉得自己也算开了眼,代国确实水土丰茂,鸟语花香,处处繁花密林,生机盎然,不似他们那,连绿树都是稀罕之物。
她觉得代国也不错。
“公主,你之前说,要去代国皇宫暂住,不是开玩笑吧?”阿依努尔有些担心她,她要在外接应,准备逃跑,定然不能随她进宫,她一人在宫中岂不是很危险?
“非我意愿,驿馆、使馆,使臣们必然不会许我去住的,我不如自己开口寻一地,也方便将来画个图寻一寻逃跑路线。只要还没行典礼,他们也没理由禁我足。”
“你是否将老谋深算的国君,想的太简单了些?”陆压道君冷言冷语冒出一句话,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怕其他人听见,也像是在提醒迪丽古丽,不要乱说话。他眼神转了转,示意她四下还有耳目也不一定。
自从上次送亲使者们见迪丽古丽逃跑,又自己受惊跑回来,保证再也不离开人群,虽说对她遇鬼之事半信半疑,但瞧着她哭成那样,明显受了大惊吓,允许她骑马,但须同其他人马匹绑住绳子,她终于不用坐车辇了。
能统治这么大一个国家,必然不易,她是不敢小觑的,“我只是说我可以见机行事,实在不行,我撒娇耍个赖皮,我就不相信谁能铁石心肠。”迪丽古丽虽然觉得自己长了这幅皮囊,给她带来不少烦心事,但有时也是可以用上的。
她对自己也是很自信,陆压道君冷哼一声,他一直觉得迪丽古丽虽有些聪明,很是天真,作为凡人有这等经历也算磨难,毕竟权重者杀伐决策从来不会因一人而变,得失厉害才是所求,他的嫣儿很明白这些,仗着好皮囊是不会有结果的,还是要自己上进些才好。
凡人不同神仙,容会老,颜会败,傍身只有聪明才智而已,其他什么都靠不住,你再美,亦有人不喜,亦有人比你更美,外表是靠不住的。
自入了代国,这一路陆压道君无时无刻不在探陵嫣仙魂,却始终没有头绪,他知道她一定在三千的凡世某个角落,在等他去寻她,他不能放弃,若是他不在她身边,她若受了何伤,他护不住她,他已经丢过她一次,再添新伤,他如何能原谅自己?
入久安城,作为大国城门,确实壮观,城墙绵延瞧不见头尾,使馆驿馆根据各国不同,分开却相隔不远。
几条主要街巷却是用方位神兽命名的,这有些意思,突厥一行住在玄武大街上,迪丽古丽他们一行本应住白虎大街,却被安排到了本应住南疆的朱雀大街。
久安城传闻,近日老皇帝身体不适,病重,由太子监国。近期国事皆有太子事必躬亲,勤勉自不必说,赢得八方信赖,威望甚高,据闻小太子还是个美男子。
一行人在酒楼坐定,三言两语街头巷尾八卦之言,一句不落入了耳,迪丽古丽觉得这太子和自己印象里似乎不同,但这太子行事却为诡秘,就算要联姻,他照理得先稳了国内势力,纳她为妃也就罢了,何以后位聘之?
“看来代国太子并非想象中好色之徒,倒是有几分本事。”迪丽古丽嘟囔着。
“砰”的一声,陆压放下酒杯,一丝凉薄的看了迪丽古丽一眼,“你若想反悔,嫁与那太子,亦非不可,也可省去贫道同你师傅冒险救你。”迪丽古丽也不懂他何以变脸这般快,但她并未见过代国太子,就算他很出众,若要她嫁……
确实为难。
但,她有何在意之人?
迪丽古丽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件事她从未细想,她必然是要嫁人的,那她心里所思之人会是何样?她所选之人必然不会走卒贩夫,那人会是什么模样的?她瞧了眼东岳帝君和陆压道君,首先,必须得好看其次,其次,要能文能武,再次,要全心全意爱她一人,但帝王之家,哪有一心一意这一说。
“我还没想过,我……”
门外有声响,他们还没注意到迪丽古丽说话,就见阿史那社领着几个手下进了门,他四下一望就看见迪丽古丽他们一桌,阿史那社偏要选他们隔壁,他将条凳一拉,贴近迪丽古丽,语带戏谑,“本王虽是北荒突厥之人,不如代国老儿文绉绉,但说一路护送公主,亦有遵守诺言不是?我对公主可是真心真意,公主真要嫁入代国后宫,宫内尔虞我诈且不说,就是以后想出宫门,也是不可能的,你若跟我,天高海阔,随你便是。”一语毕,陆压道君擒住阿史那社伸过来的胳膊,转过头瞧他,“你在你那桌好生吃喝便好,不要扰贫道雅兴。”虽见陆压道君云淡风轻挡了阿史那社胳膊,但只要阿史那社自己清楚,他用了多少力气挣脱,却挣脱不得,眼前的清瘦道君,若不是旁人称他一声“道君”,他根本不会将眼前这个杀意肆意的人,同“修道”之人联系在一起。
正当陆压道君和阿史那社僵持不下,突然两人头顶传来男声。
“这位兄台,挡路了。”两人抬头,却见一少年半面鎏金面具遮了右面,冷静而从容的,用扇子在陆压道君擒住阿史那社的手上敲了一敲,“兄台,你们这样,会吓着两位姑娘的。”他微微一笑,语气轻松,虽说遮了半面,但陆压道君还是认出他来,眉头微皱,松了阿史那社。
“这就是了,”他略微一转身,瞧着迪丽古丽,问:“姑娘,可有收到惊吓?”迪丽古丽抬头,这人她觉得一定很好看,虽然只露了半张脸,但她身边是有她师傅和陆压道君两位绝色男人的,这“面具男”的姿色必然是略逊一些。她不是只看皮囊这么肤浅的人,她只是觉得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他一来,突然就缓和了,此人必然不简单,寻常人看见两桌人有不快,能避则避,他倒好,酒楼这么大,非要从二人中间过,明摆着是要来劝架的。
她不能不顺着他话说,她也不想惹事。
“我没事。”
“你没事便好。”
言罢,少年瞧着阿史那社,似笑非笑,“兄台饮酒便饮酒,怎的还寻这位姑娘不快,光天化日,代国都城做这种事,总是不大体面不是?”
少年抖开扇子,遮了唇鼻,只露出弯弯眉眼。
“我本就是北荒之人,兄台怕是早已听闻我们蛮荒之人,既为蛮荒之人必然不在意繁文缛节,你国自有你国规矩,我有我的习惯,你若是要管我,有何能耐?”阿史那社也不客气,本来冒出来一个陆压道君就令他不悦,这会又冒出个好事之徒,此人必然有些身份,居然瞧见他这一目了然的装扮,也敢来管闲事,可见来头不小。
“你,要过去走便是,你要吃你的酒,你自饮便好。”陆压道君也有些恼,一个个都这么不省事,他只想今晚无人时探一探代国都城,是否有陵嫣一丝线索。
“砰”的一声,一把匕首落在酒桌上,陆压道君、阿史那社、“面具”少年齐齐望向桌上的匕首,又往上挪了视线,三人齐齐盯住一脸不悦的迪丽古丽。
“三个小白脸凑一起,知道的人当你们有过节,不知道的以为你们聚首要起事,都给我该干嘛干嘛去!真是扫兴!”
三人面面相觑,“面具”少年轻咳一声,往前走,觅了不远处一桌落了座,他的两个手下立他身后,仿佛空气一般。阿史那社若有所思的转回身,接过手下递来的酒,不打痛快的饮了两杯。陆压道君转过身,亦是不大痛快的看了一眼从头到尾在看戏的东岳帝君。
“徒儿,你这‘小白脸’用的极为恰当。”东岳帝君一说完就见陆压道君拧了眉头。
两个凡人先不说,陆压道君,一个活了亿万年的神,被一个仅十八岁的凡人称为“小白脸”,“白脸”是白的,“小”字就未必。何况阿史那社和“小白脸”这个称呼还有些距离,他怎么瞧都不大“白”,小麦色的肤色到是泛着光。
一场不欢而散的偶遇。
有一刻,陆压道君是后悔自己造了太多凡世,他虽不大管,但终究此时扰的也是他,他打开窗,听见不远处迪丽古丽在唱歌,大半夜唱歌,独她一人,扰的他探了一半九安城便无心继续探下去。
她在用回鹘语唱歌,她声音挺好听,甜蜜却又成熟,全然不像少女。陆压对她不是没有疑惑的,疑了又疑,但终是事关陵嫣,他须得小心谨慎,也或许迪丽古丽是天界或者仙界,哪个来历劫、被贬谪的小仙也说不准。
“你半夜高歌,是否有些不妥?”
“我师傅都未曾说什么,你同我讲什么道理?”她今天头疼一天,遇上一群令人头疼的“小白脸”们,这会她思家,唱一曲又怎么了?她有些委屈。
“不可理喻。”
“你别关窗!你先前答应我的酒呢!”
还惦记当时约定,陆压也是无奈,算了,且予了她一杯梨花酿吧,将来再同夫人请罪好了,说出的话,总得实现一下。
取了杯盏,陆压就三步一跳上了她窗前的树上,将杯子递给她,又取了酒葫芦,倒了小杯。
“此酒闻着不错,何名?”
“梨花酿。”
“名字好听。”迪丽古丽转过身,掀起面纱,将酒一饮而尽。
这酒……她并未饮过,但是她心里有个声音对她说,就是这个味道。她疑心想问陆压,不想陆压却先开了口,“你这面纱不觉碍事吗?要几时才摘……”
“见到未来夫婿时。”
“规矩真多。”陆压跳下树,踏着月色出了驿馆,他要去散散步,顺便探一探周围是否有陵嫣仙魂。
然而……
面具取下时,李长修望了眼窗外明月,他低头瞧了瞧自己手,他好像等了很久,又似乎只是昨天,谁想他会遇上迪丽古丽一行和阿史那社一行呢,这个凡世很有意思,他脱了外衣,想起陆压道君的眼神,还是有些后怕,这个男人,才是最大的障碍,但瞧他们的模样,似乎东岳道君并未察觉什么,怕只怕陆压道君有所察觉,毕竟只需他真面目示人,恐怕就暴露了。
对,他长得和地界八殿黄长行一模一样,他不是黄长行,他从出生就知道,他是李长修,他只是地界阎罗的仙魂而已。
他从生到底,存在的意义,只为一人罢了。
他本身,毫无意义。
砚台墨迹未干,窗外明月皎皎,纵使一派美景妖娆,纵使江山如此多娇,他亦无心多瞧上一眼。都是他人手中的琼楼玉宇,他什么都不是。
如果,你的世界你觉得是真实存在的,你所以的触摸都有意义,你所以的爱恨别离都真实发生的,却不过是他人随意摆布的一切。
你要,如何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