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对陵嫣来说,不是难事,自后院翻墙而入,除了迷晕两只狗,避开两三家丁,还算顺利,陵嫣决定略施仙法,否则她一间一间屋寻人,岂不惹眼?毕竟是未曾见过之人。
李府在姑苏府中算是大户人家,亭台楼阁,流水小桥,却比姑苏城中更有景致些,虽夜深亦能借着廊灯瞧出些模样,青苔红砖,白墙乌瓦,假山之间庭桥相连,错落有致,主人一看便是极有品味之人。
到底是大户人家,陵嫣想,连庭院流水亦是从城中引来。陵嫣觉得凡世人家有此景致,比之她南荒朱雀府都精致数倍,不觉有些羡慕。
欣赏了一圈陵嫣才想起正事,她拿出俞清明一根头发,颇有滴血认亲之感,陆压说过,以物追踪术这等低阶仙法使用,并不逆天,路边耍杂技的都会,确实,白日围观杂耍之人,其中一人很是厉害,不仅能手中变出鸡蛋,还能变出兔子,甚至能看出她乃外地人……
后一条先不说,她这面相确实容易看出,但变出物品这事,陵嫣觉得诚如陆压所言,路边之人皆会,她同凡世之人并无区别。
引出的追踪红线,引着陵嫣绕了凉亭,又绕了一池荷塘,终是在一小院中停下,钻入门中。陵嫣有些疑惑,照理来说,不会出错,她所用的以物追踪之术最是准确,虽说是因她并不会焚信之类的高阶追踪术,但陵嫣对自己的追踪还是颇为得意的,她用这术法觅得过泉伺楼众多藏酒,从无失误!
但……此时陵嫣有些怀疑,是否因自己历劫回来不久,仙法还不稳?然她一想,不大对,陆压同她讲,她已是上仙仙阶。
不怪陵嫣疑心自己仙法不精,红线所停之处,并非后院柴房,或是婢女老婆子之类的寝房,而是一间厢房……
虽比不得其他院房错落有致精巧,亦是干干净净,据俞清明所言,他娘亲乃是被卖为奴隶来了李家,陵嫣心想李家如此阔绰,奴隶所居如此洁净倒是不常见,果真是大户人家。
她瞧了瞧周围四下无人,对着门中门栓略一施法门便开了,陵嫣蹑手蹑脚往里走,屋中并无灯光,极为昏暗,借着廊灯隐约瞧见床铺位置,陵嫣恐自己引俞清明娘亲惊呼,唤来家丁,故而使了定身咒,禁了床上之人声。
“敢问,可是姑苏城外俞清明之母?”陵嫣轻声问,因她封了床上之人声,只听床上传来呜咽之声,陵嫣又道:“你莫慌,我受你子女所托来瞧你。”她既已表明来意,对方听了她话,安静几分,陵嫣又道:“你代我点上灯,再同你说,这里太黑,我险些摔跤。”
陵嫣转身指尖燃起火苗,借着微弱火光在屋中桌上寻了烛台,点亮后转身再一瞧,愣了一愣。
床上怎的有两人?一妇女一汉子……
陵嫣有些凌乱,她疑心自己术法不精弄错了,又不肯死心,请问问到:“俞清明是你子?”
床上妇人静静点了点头,陵嫣一滞,解了妇人定身咒和禁声。
“你是何人?怎么闯李府?你又怎会识得清明?清明和清弦还好吗?”妇人急问。
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陵嫣扶着额头,“你先过来,我再同你说。”
门外,灯光微弱,一只蛾子在灯周围扑腾,陵嫣略微平静些,她约估能猜出点,但她需要妇人证明下,否则她如何都想不通。
父母之爱子,怎的忍心子女在外忍饥挨饿,自己却在大户人家享受?
妇人同陵嫣面对面,只一脸无奈。
“我能猜到些,但……这事,还需你同我说。”
“清明,清弦……怎样了?”妇人先问了兄妹二人,这母亲还是惦记自己子女的。
“你觉得他兄妹二人,会是何样?”
“当日我被人抢走时,他二人父亲还在,这半年来我踏不出府门半步。实在无能为力。然我近日已赎了身,得空可去看看他二人。”妇人长叹。
“他二人父亲早已不见了踪影,你走前房屋田地早已变卖,你又去何处寻他兄妹二人?你可知你走那日,俞清明领着俞清弦,一路追你至李府外……这半年来,俞清明带着妹妹一直躲在城中破庙中……”
听陵嫣一说,女子陡然一愣,几乎不可信的语气道:“你这是胡言!俞清明乃他们老俞家单传之孙,怎么忍心让他同清弦流浪!你骗我!”
“这半年来,早就没了人……你可知我怎会识得俞清明?因他偷我钱袋,被我擒了,看在清弦面上,我才听闻他所历之事,怜悯他一二,才应了他来瞧瞧你如何,你可知,俞清明为何偷人钱袋?”
妇人未曾想到她自小教育,克己勤勉的长子,竟会做偷窃之事,她捂住心头,心痛难言。
“他偷钱袋,因他白日在私塾做工不多,又要养活妹妹,着实无能为力,人贩开口要他六十两纹银才能赎回你,他实在无能为力。”
陵嫣见妇人只落泪,不言语,又道:“从前你夫君如此对你,是他不对,如今你有了选择,若是更妥帖之人也就罢了,俞清明他们兄妹二人……还等我回话,我要如何回?若你是被人逼迫,我此刻领你走,亦非难事。全看你如何选。”
夫人闻之泪落了又落,陵嫣已从方才震惊中缓过神,语气有些冷静而克制。她未曾历她人之难,难评此事。
“姑娘你热心肠,谢你不怪罪清明,但此事,我却要说与你难处。”
“你说便是。”
“我原是姑苏府中普通人家姑娘,自幼同青梅竹马邻家哥哥相好,然我父亲在我及笄成年之年,将我许了城郊一书香门第俞氏长子为妻,俞氏虽为书香世家,长子却极为不端,成亲后日子并未好过,直至家破被卖来李家,不想在此遇上年少青梅竹马哥哥,如今他已是李府小管事,这半年来他用了毕生积蓄为我买了卖身契,我二人自小有情,他自我出嫁后至今未娶,不曾想兜兜转转又遇险遇上他搭救……姑娘,若是你,你当如何选?”
见陵嫣不言,妇人又言:“何况,如今,我更走不得,我已有三月身孕……”
陵嫣猛然抬头,瞧着妇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张了张口,却并无言语。
她哪有资格说什么?
若是她,她要如何做?陵嫣想,若是她,怕是一开始就会同情郎私奔也不定。
然,凡世禁锢却多,世人口诛笔伐最是诛心,仙者却都不大在意这些。
她不就是同陆压私定终身?这下好了,直接做了人家夫人,却并未带陆压去南荒见过阿爹阿娘……
“那,我见了俞清明兄妹二人,要如何说?”陵嫣犯了难。
妇人转身回了屋中,取了些银两和一把钥匙交到陵嫣手中,声泪俱下对陵嫣道:“姑娘,我知你好人,这些碎银是我两人攒的,你让清明带清弦吃点好的,他在李府中银钱虽不多,过过小日子足矣,他在城南郊有小屋,你将清明和清弦送去那同住。待我能出门,我必去看他兄妹二人。”
“……你要我同他兄妹二人实话实说吗?”陵嫣颇为为难。
“姑娘,你莫要同他们直说,我怕他二人承受不起。我亲自同清明说罢……即便他现在不能原谅我,能吃一口饱饭已是不易。”
陵嫣握着手中几两银子,确实够兄妹二人温饱,然他二人未来同娘亲相见场面……
凡世最苦,百般人生,万般无奈。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妇人看着陵嫣,只是哭,这一夜,陵嫣有些后悔,自己这般踏入别人故事中,只见悲,不见喜。
喜事千万,悲不相同。
夜未央,静默无人,见月光,陆压靠着墙,不多时就见陵嫣一个翻身出了李家墙院,他已知晓何事,然他不想再增她烦忧,牵了她手,领她走在四下无人路上,回了客栈。
躺在床上,陵嫣并无睡意,睁着眼在想事,陆压见她这般,心想明日她得熬了个黑眼圈不可,想对她念个昏睡诀,不想陵嫣翻身,瞧着陆压,手指不安分的在陆压胸口划来划去。
“夫人,今日劳累怎的还这般精神,有精力逗你夫君?”
“陆压,来了凡世,我觉得从前自己气运极好。”
“如今不好了?”
“自我来凡世,事事苦,万事难,从前为迪丽古丽时,已觉艰辛,如今作为旁观者,更是难受。”她柔软的往陆压边上挪了挪,趴在他胸前,像是离了群的孤鸟,寻一丝温暖。
察觉到陵嫣不安,陆压伸手揽过陵嫣,拍了拍她背,道:“你只见过一二事罢了,凡世亦有凡世之喜,人说苦中作乐,便是如此。为神为仙者,感他人之感,承他人之难。”
见陵嫣并不回他,只手指在他身上走来走去,一会捏了捏他下巴,一会摸了摸他耳垂,并无困意。
“夫人你现在这般,莫非是在引诱为夫?”屋中有些暗,陆压感受到自己怀中之人抖了一下,瞬间变得乖巧起来。
一张卧榻,就这么大,陵嫣想躲也无处躲,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矜持些,不知不觉就习惯陆压在身侧,离他一会儿都觉得有些不适。
经陆压提醒,陵嫣才想起,自己这会同他一榻,着实有些危险,自来了凡世不过十多日,历历在目,她怎会忘了他身强体壮到何种程度?只她此时因俞氏一家之事,颇为烦忧,忘却自己身边还有个不令人省心的夫君。
不仅凡世之人难,她也挺难。
“我今日烦心的很,你莫要取笑我。”陵嫣不知陆压是否能瞧见,但她依旧撇着嘴,略表不满。陆压略微松开她,另一只手摸了摸她面庞,“遵命。”陆压并不打算继续劝陵嫣,她,不是劝就行的,若她想不透,她便一直想,陆压只得对陵嫣悄悄捏了个昏睡诀,待她呼吸均匀时,陆压才起身,拿了笔墨纸砚,在桌上写了信件,焚信与他。
顺其自然。
陆压只写了四个字。
想起别的事,但顾着陵嫣在身侧,不得召唤,他只得又写一信,焚信北阴酆都大帝。
八殿阎罗黄长行,他该再会一会了。
翌日清晨,陵嫣翻身醒来时,正巧对着陆压道君,她印象中,自己见过熟睡的陆压,安安静静,仿若初生,不染俗尘。
印象中,有很多次细瞧过他的面容,总能令人愉悦,他脸型有些消瘦,虽然并不高大,一派青年貌,恬淡怡然,望着自己时,总能从他眼中瞧出宇宙繁星,或是流光溢彩,他笑起来的酒窝醉了她多次,就像现在,他正盯着她。
“夫人醒来,瞧了我多久?”唇边三分笑意。
“你是不是早就醒了,坐等取笑我呢?”
“岂敢。夫人今日有何饭蔬需求,为夫替你买来。”
“今日随意,还得去找俞清明兄妹二人……”
亲生父亲不见了踪影,母亲突然又有了孕,一夜之间多出个继父,然,人家一家人之事……她一外人又如何能插手?
去寻俞清明兄妹二人的路上,陵嫣看着自己手中的钥匙,叹了口气,拿了陆压身上钱袋,找出一锭银子,塞到俞清明娘亲给的袋子中,这些银子莫说温饱,置业都足够,她陵嫣虽穷了些,舍己为人之心从来未曾冷却。
她既能为了几贯钱,将陆压推至大庭广众之下比试,亦能毫不犹豫拿了钱财,赠与有难之人,陆压觉得她这夫人虽课业论述不过关,但言行上却颇得道义,很有神仙自觉。
“你……娘亲,我昨夜见着了,她挺好,并未吃苦,这钥匙乃是她托我交予你的,你可去此处借住……”准备拿钱袋时,陵嫣捏了下银锭,捏成碎银她才拿出,放到俞清明手中。
“你娘亲在李家做事勤快,得主人赏识,讨得老夫人管家欢喜,给了不少赏赐,这钱,便是她叫我转你。她近日能出府,便来此处瞧你们。她让你领着妹妹多些好东西,莫要饿着。”
拿了钱袋,有些份量,俞清明一瞧确实是零零散散碎银,母亲应是一点点攒出的。陵嫣同陆压领着俞清明兄妹二人才至城外屋舍,虽小了些,却也有两亩田地,一片池塘,算是不错。
“你若心中有疑问,改日见了你娘亲,你自问她。”陵嫣尽量令自己平静,不掺杂自己情绪,她办完事,此事便算完了,她管得了一时,管不得一世啊……
事情,总有峰回路转。
在俞氏兄妹二人还沉浸在喜悦中时,陆压早已察觉异样,伸手牵住陵嫣。
“怎了?”
“你瞧那边——”顺着陆压手指方向,陵嫣瞧见一人跑来,男子衣衫褴褛,面容枯槁,近前,见了俞清明,唤了一声:“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