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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过一个客

太阳白花花晃着。

年轻的客家女人挑着猪粪,轻轻松松往鱼塘走去。扁担颤颤悠悠,小巧的鼻子一呼一吸。山坡梯田上送过来的热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飘拂拂。你远远看,这个女人就像一株会走路的石榴花,优美而又多姿。

圆土楼前面有一片水,斜对着土楼大门。这是自家的小鱼塘。

女人翻倒粪桶,啪啦啪啦,猪粪沉入水里,接着就咕噜咕噜地冒出泡泡;阳光一照,亮亮闪闪,干粪浮上水面,缓缓地漂移。几条鱼跃起来,好像是对主人点头鞠躬。

女人笑了,拍拍手,挑起粪桶往回走。女人走着,突然看见什么,颤悠悠的粪桶和整个人都停住了。

圆土楼的石门槛上蹲着一个人,一个男人。两手搭在脑袋上,好像怕阳光把它晒裂了。他眼眯得很厉害,看见女人时,嘴角咧了一咧。

“你……是你……”女人恍若梦中。

“嗯。”男人站起来,很不熟练似的笑了一笑。

女人走到大门左侧的墙边,半弯下身子,扁担脱离了肩膀,桶子就稳稳落在地上。女人心怦怦跳得很紧,只是跳,跳,没有了主意。她提起一只桶子碰近另一只,停了停;提起那只小一点的桶,摁入大的里面,然后左右看了又看。这样便消磨去了一些时间。女人擦了擦手,好像一个准备充足了的学生走入考场一样,她带羊歉意的笑走向男人。

“里面,”女人说,手僵硬地朝土楼里比了一比,“里面歇凉。”

男人没说什么,从地上拣起一只瘦瘦的拉链包。拉链败齿了,裂开着长长的嘴巴,发出一股臭衣衫的酸味。

于是,女人在前,男人随后,怀着各自的心思走进了土楼。

这是一座浑圆阔大的客家土楼,空荡的楼门厅浮动着一种陈年杉木的刺鼻气味。他们走过楼门厅,沿廊台走去。他看到一楼环环相连的灶间都关着门,只有祖堂隔壁的一扇门虚掩着,门上的年画似乎还很鲜艳,他知道那就是她家的灶间。

“他们都走了,都搬到平地去了,”女人说,带着一种轻微的叹息,“只剩下我一家了。”

客家人聚族而居,一座土楼就是一个村寨,男人知道这座土楼原先住着三十多户人家,那是多么热闹的日子!可是现在,一座三层的圆土楼只住了一户人家,男人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女人推开灶间的门,接着拉开半截腰门,让男人走进去。

男人不声不响走了进去。这是一间跟所有土楼灶间没有区别的灶间,烧柴灶、水缸、壁橱、方桌、长凳。一种家的气息迎面徐徐而来。

“你坐。”女人说。

男人在长凳上坐了下来,手里仍然提着破包。他看着女人从壁橱里拿出一只茶叶罐,他看到那只茶叶罐图文都磨没了,不知为什么,心里耸动了一下。

女人抓出一把茶叶,装入茶壶里,然后冲进开水,窄窄的灶间立即飘荡着缕缕茶香。

男人看着女人泡茶。女人的手微微在抖,开水从开水瓶小瀑布一样挂下来,也发抖似的几次冲到了茶壶外,这些自然没逃出他的眼睛。

“你喝茶。”女人说。

男人忙双手端过茶杯,呷了一口,想说什么,却又随茶水咽了下去。

灶间静静的,静得他们的心跳声似乎很响亮。男人抬起眼睛,从窗棂看出去,他看到了一个弧面的土楼,一楼灶间,紧紧相挨的小房间静静的;二楼禾仓,一排小房间紧紧相挨,也是静静的,并且笼罩着一层寂寥;三楼卧房,同样是紧紧相挨的一排小房间,寂寥里透出了一种萧索。不知为什么,男人感觉到天井上空的天阴郁了下来。

“过来,”女人轻声说,“阿贵,过来。”

“你儿子?”男人说。

一条小狗从灶洞下爬起身,好像没睡够一样,懒懒地走过来。

阿贵就是它。男人不好意思地朝女人咧了一咧嘴。

“我、我男人在茶园里干活。”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

“包了一片茶山,十几亩稻田,还掘了一个鱼塘。”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

“日子可以过。”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

“你呢?”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但是他随即醒悟过来,女人是在询问他。女人的眼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像一只蝴蝶又飞走了。他把手上的破包放在脚下,他似乎是很用劲地吞了一口口水,他说:“我到了很远的城市去。”

“我到过很多很远的城市。我什么活都干过。”男人淡淡地说。

“有一年,我到了一个很大的城市。有人问我哪里来的,我说我是客家人。”男人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正轻轻摩挲着阿贵的脑袋。男人说:“他们不懂客家人,他们以为客家人是少数民族。我告诉他们,客家人其实是纯正的汉族,一千多年从中原迁到南方,因为后到,先到为主后到为客嘛,就被子当地土著叫作了客家人。我说,我们客家人是纯正的汉族,和我们相比,你们都是杂种,结果……”

“结果呢?”女人从阿贵头上收回了手。

“结果,我被揍了一顿。”男人轻松地笑了起来。

女人也笑了。女人站了起来,说:“噢,忘了叫你吃点心。你饿了吧?”

男人点点头。

女人从壁橱里端出还有热气的一盆线面和一碗笋干汤。她说:“给他煮的,他都忘了吃。大热天,不再温了,你随便吃吧。“

男人就吃了起来,嘴里嘶地一响,线面就进了满口。

女人在他面前摁下一瓶酒,吓了他一怔。女人说:“这是圩天在圩上买的。他喝了一口,说是猫尿,就不喝了。你要是敢喝就全喝了。”

“嗯。这是啤酒。”他看了看商标,刚一拿下撬开了的瓶盖,就有一股酸气直钻入鼻孔。

“你喝吧。”女人说,“家里都喝自酿的红酒,这种酒喝不来。”

他想想,闭上眼睛,抓起酒瓶,仰着脖子咕咕地灌。

“好喝?”女人说。

他停了下来,感到满口又苦又涩。一个饱嗝涌上来,酸臭臭的。他生硬地笑了,说:“嗯。”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他都不敢喝呢。”

冲着女人这话,男人又仰起脖子灌,抹抹嘴,瓶子见底了。他把满口的酒强咽了下去,别扭地咧咧嘴,说:“好喝。”然而心里泡着酸臭的液体,一直要呕出来。

坐到灶洞口小凳上去的女人抬起头,看了看他。

男人俊气而黝黑的脸涨成了酱红。他呼出的酒气,味儿又酸又臭。他是海量,可今天却不胜这一瓶变质啤酒了。脖子由于呼气而显得粗硕起来,喉结大幅度地上下滚动。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了一种战栗,一种无法说明的战栗。他忽然发现女人的眼睛正紧紧看着他。两束眼光在空中交接,只是那么一下子,他便慌乱地转过头去。他握起酒瓶,这才记起它已经空了。男人自个儿笑了,显得有些凄然地笑了。

女人低下了头,好像在想着什么。阿贵走到她面前,在她脚盘上懒懒地趴下身子。

“我走了。”男人说。男人站起身,提起了他的破包。

“就走?”女人也站了起来。女人的眼睛在刹那间闪闪地跳了一下。

“嗯。”男人点点头,走出了灶间。

女人也走出门。

于是,男人在前,女人随后,怀着各自的心思走向楼门厅。

走到楼门厅,看见了土楼外面的世界。阳光白花花地遍地闪烁。山坡梯田像一只只不规则的格子。没有一个人。肉眼看得见一股热气腾腾上升,有如蒸汽。一种特殊的气味直扑鼻孔,先是粪便的臭味,接着是鲜花一样的芬芳,之后便混杂一起,形成怪味的粪香。

男人闻着它,浑身上下的毛孔仿佛都欣欣然张开了。他在石门槛上站住,扭过头看她,一股酒气呼到了她脸上。他说:“走了。”

“嗯。”女人说,女人只是说一声嗯,女人的声音似乎有一些异样,女人低下了头。

“我走了,”男人又说。“我们客家人就是两条腿走出来的……”男人像是喃喃自语,他走下了石门槛。

“走好。”女人说。

男人没有回头,男人走了,朝着通往山外的小路走去。热风四面吹着他。他敞开的衣衫兜满了风,好像张开了翅膀,然而却是沉重的翅膀,无法飞翔。女人看着他提着破包,显得那么吃力地向前走去。他的身影渐渐变小,终于被那道山口吞下了。女人眼里没有了人,只有一块块梯田默默无声地躺着,小鱼塘上闪烁着一塘的阳光。空气里粪香弥漫。

女人眼角有些潮湿,她觉得这真是说不清楚的事情。女人擦了擦眼睛,回过头,慢慢走回灶间。女人又坐到灶洞前的小凳上,她抱起阿贵,似乎想跟它说说话,却没有说,只是无限怜爱地梳理它身上的毛,一遍又一遍。过了许久,女人放下阿贵,开始煮饭。下了米,便端起一篓瘪谷,到天井里撒给鸡们啄。接着收拾桌上的碗筷。接着擦洗灶台。饭煮熟不久,丈夫就回来了。丈夫是个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他搁下锄头,在廊台的石凳上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很疲惫的样子。

“来过客?”他忽然漫不经心地问。

“来过一个客。”女人说。

接着吃饭。两口子似乎都没把来过的那个人放在心上。他们吃饭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响,他们吃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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