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的最后一天下着雨,绵绵密密的雨无休无止地落下,极细,天很闷。做英语听力那会,手心全是冷汗。
考前没有和任何人约饭,所以一交卷,汉灿便回了学校对面的出租房。锁上门,不洗澡不换衣服倒头就睡。校门口应该很堵,附近商场餐馆应该很挤,雨伞上滴下的水珠或许能凿穿石板,这都无所谓了。
汉灿梦见自己坐在家里的那张真正属于自己的床上。房间窗户大开,纱帘飘动。窗外是一条河,河对岸是公园。一切都很安静,没有广场舞音乐,没有货船驶过,没有流浪猫蹑手蹑脚,连知了也懒得聒噪。
醒来的时候四周依旧黑黢黢的一片。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凌晨两点,屏幕上显示着母亲的三个未接来电。
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回拨电话的。放下手机,汉灿闭上眼睛。
再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口渴却又不想起身,全身上下黏糊糊地瘫在床上,四肢丧失了运动的能力。望着天花板,汉灿回忆起刚才的梦。梦里,自己从床上站起,下楼,出小区,穿着拖鞋漫无目的地在河边游荡,鞋声踢踢踏踏很是无精打采。河水涨到堤岸,几点路灯光惨白幽森。对岸公园里的长凳上坐着个人,看不清楚模样,只知穿一身黑,低着头,胳膊小腿裹得严实。
汉灿就这样躺着,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什么也不做,任时间流逝,天花板上有一条细细的贯穿前后的裂缝,细的几乎看不出来,却出奇的长。汉灿屏气凝神,目光追随着裂缝一直到尽头,觉得惊心动魄——以前连上厕所的时间都要精心算计,但是今天可以大把大把地浪费,浪费在看天花板上。有时候,浪费时间也是一种幸福——如果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和对的人。
下午两点,母亲再次来电——仿佛也没有什么要说的,只是确认考试结束,并且嘱咐吃好睡好不要生病。
“这个时候,她应该刚醒吧,或许想请假回来,或许希望我去利物浦和她住。应该,终究没能说出口。和以前一样的老套路。”挂掉电话,汉灿想。
母亲总是小心翼翼的,她说的话做的事就像融化的粉色软糖,黏腻不堪。
中考结束后和母亲在英国生活过一段时间,于是那个春节,她便没有回家——都是陈年往事,记忆有时是孤独的人打发时间用的。就像你,在深夜点一茎灯,斜斜地坐在窗边,脸上打满一筐月光,你,捡起一把豆子,一粒一粒扔进碗里,豆子碰撞碗壁,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这声响,在静静的夜里能得出回声来。那时利物浦的天很蓝,那时外婆还在世,那时她还没有来。
起床洗漱后,一连喝掉两杯水。再走进浴室,洗了很久的澡。
汉灿喜欢用极热的水洗澡,夏天里即使闷的透不过气,洗完后大汗不止也无所谓。用的一定是燕麦色的香皂和气味最淡的洗发水,其他一律不要。门窗和换气扇一个不开,灯却全部点亮。不唱歌不听音乐,甚至不想事情,只是沉默着,非常专注而单纯地洗澡。
洗完换好衣服,汉灿用毛巾擦去头发上的水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浴室壁上爬满密密的水珠,空气又潮又热。镜子被水汽覆盖,汉灿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打开门,看见她用胳膊撑着身体,慵懒地坐在床沿微笑。
“又赖床。”她说。
淋雨喷头滴下一串水滴,劈劈啪啪的。
“早饭和中饭都没吃,对吧。”
“哪里是又赖床,明明很久没有睡懒觉了。不过,你怎么来了。”汉灿在她旁边坐下。
她身上有好闻的气味。
“你把头发吹干,然后出去吃饭吧,会饿的。”她眯着眼睛说。那眼神有些朦胧,仿佛她面前的是卫生间里厚厚的水雾。
“很久没来,我以为你把我忘了。”
汉灿仔细打量着她,仿佛他面前的是久别重逢的恋人。不会错的,和以前一样,白袍黑靴束腰束发,衣襟上绣着绿色的牡丹。
她笑着说:“你在考试,我便不扰你,这是约定,我不会忘的,倒是你,记性极差。”
“我不下去吃,点外卖就好了,你知道我不喜欢出门的,和你除外。人挤人,胳膊挨胳膊,脏兮兮的,全是些脏东西。况且下雨,这梅雨不知什么时候能完。”
“我帮你吹头。”
“随它吧。”汉灿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前一栋楼——遮挡视线,不够通透,着实令人不舒服,有时候一个人站在窗前想事情,莫名其妙便喘不过气来。
四十几平的小房子的租期马上就到了,可是今天还不想整理衣服和书。一个人搬东西回家或许是费时费力的浩大工程,无奈不希望别人碰触自己的东西,一样也不能碰——碰过便是不洁,不洁就该扔掉。还是先去打扫自己家——春节过后便没人居住,这潮湿的城市肯定让家里的一切布满霉菌和灰尘。
“这几天,我常梦到他。”她说。
“原来是想他了才来找我的。要不是因为我有他的灵魂。”
“可是我不会是他,也不想是他。一百多年了,你还喜欢他吗?”
“不愿意有他的影子,不想成为他的影子,可是连说那句话的口气,也和他像。你的语气和眼神不那么像,多了点什么又仿佛少了些,但还是像,总归是像。你有他的灵魂,便逃不掉的。上天注定的事情。”
“不要拿我和他。”
“好,但是,逃不掉的。”
“所以,你喜欢的只是他对吗?一百多年了。”
“我喜欢他的灵魂,仅此而已。我找到了他的灵魂。”她望了一眼站在窗口背对自己的汉灿,蹙了下眉头,起身离开,轻轻的,关门的声音也若有若无。
在窗口惆怅许久,汉灿嗫嚅到:“你不懂。”
他知道她已经离开,他也知道她会回来。
雨还在纠缠不清地下,心里湿答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