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让沈浔疑惑的是沈沐已很久没了动静,这让他感觉不好。面前的秦安正在汇报这几日曹家那边的情况,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沈浔没来由的又想起了杏花林中的小丫头。
“伙房的小丫头最近是什么情况?”沈浔突然打断了秦安问道。
秦安微微愣住,面上却不动声色:“没有什么异常,应该可以判断不是大少爷那边的人。”
“她每天都做些什么?”本是无意识的问话,可一说出口沈浔自己也有些诧异。
秦安好似并没在意,继续答道:“除了伙房的活计,每日也就给丫头婆子们讲讲话本小说。”
“话本?都是些什么?”沈浔不禁好奇这小姑娘的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
秦安半晌没说出话来,沈浔疑惑的看着他。
“好像是仵作断案的话本,听过几个名字,什么驿站双尸案,红衣女鬼案,伙房的丫头们都听得很入神。”
沈浔皱了皱眉头沉吟道:“有意思。”,心中却不免嘀咕这丫头一向这么胆大么?他想想,又觉得她胆子确实不小,否则也不会在前几日跟翠姑编排他长得像武门神。想到这里,沈浔抬头看了看书房大门,仿佛上面真有张武门神像似的。
一路南下,沈浔这次到达边境仅用了十来天时间。他并非一个只会坐在帐中纸上谈兵的将领,拜见完侯爷,他便换上戎装带队巡营。
营寨地处广阔之处,入夜温度便会骤降。鸟宿蛩鸣,沈浔躺在火堆旁望着天边长河渐落。自他来了这南边,秦安每隔半月便会给他送来一封密函。前几日第五封密函就该送到,却迟迟没有消息,沈浔心中不免有些担忧,而今夜他甚至一反常态,一夜未眠。仿佛既是因那未到的书信,也不全是。自那日他问过秦安小丫头所讲话本内容后,秦安很是乖觉的将那丫头每日境况细细报来。沈浔有时甚至会听得哑然失笑。他没想到,这样一个杂役丫头每日的生活不仅不无聊,甚至还可以说有趣。除了讲书,这丫头最好吃喝攒钱。只是这小脑袋里装的东西甚是奇特,侯府春宴向来丫鬟婆子们都是有份的,这天她竟在伙房做了个小转盘,效仿古时曲水流觞,转针指谁谁就得即兴献艺,为那平平无奇的小宴添了不少乐趣。平日诸事繁多,沈浔从不会想起这个丫头,今晚却深夜无眠,没有接到秦安密信的他竟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期待信中那丫头又会是怎样。
当迟了近两月的密信送到沈浔手上时,他知道沈沐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奇怪的是,不仅秦安险些中毒身亡,连那伙房的小丫头也被陷害,不知这沈沐究竟是何意。幸而翠姑机敏,顶了那丫头的罪,沈浔不自觉的松了口气。当秦安下一封信到来,沈沐已和曹家打得火热,但更让他吃惊的是那丫头找出了下毒之人,更重要的是沈沐身边的林复生似乎参合了进来。小丫头能逮住真凶这人似乎出了不少力。由于这段日子翠姑一直在秦安那,那丫头有何动向,他也无法知道具体细节,只能等翠姑回去以后再行探问。
有那么一瞬沈浔甚至有了尽快回京的冲动,但冲动之所以为冲动,便是因为它不持久。沈浔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不再理会。当秦安最后一封信接到沈浔手上时,他正准备动身回京,信中如他所料,沈沐果然要和曹家联姻。他倒是没想到,这曹相竟真没嫌弃沈沐这个病秧子。但当他看到信尾一段话时不禁皱了皱眉,翠姑提到那丫头偶尔会半天寻不见踪影,甚至有天值夜回来,身上竟有脂粉香味,不知是否跟那林复生有关。
看到这几行字,沈浔前一阵早已平息的冲动又在他心中蔓延,这一次他没有等待大队人马,只简单收拾了行装便翻身上马朝京城奔去。
当沈浔到达侯府大门时已是深夜,连日奔波让他心绪早已平复,又变回了那个沈家二少爷。沈浔带着一身风尘出现在自己院子时,陈瑛已得了信,在房中备好热水,准备帮沈浔洗去一路疲惫。
“你先下去吧,我今天想自己静一静。”沈浔头靠在浴桶边缘,闭眼对陈瑛说道。
沈浔的语气一如既往,可陈瑛却能感觉他同自己多了几分莫名的疏离,这让她很不安。
热水的雾气很快将沈浔的脸颊蒸红,疲惫消退后,他脑中充斥的全是理智,沈浔为自己这次冒进的行为有些后悔。但他也未再多想,只当是边塞的苦闷生活让自己一时失了态。第二日醒来已近午时,一起床便听说周姨娘得知沈浔回来要在外院宴请宾客,让他到时候作陪。沈浔有些头痛,明白周姨娘得知大少爷定亲的消息便再也坐不住,这场宴请应该是为他物色妻子,准确说应该是物色岳家而准备。
得知周姨娘正在外院准备,沈浔直接去了外院宴厅。自然他同周姨娘的谈话并不愉快,但好在结果还不错,暂时让她放下了联姻的想法。沈浔这么做并不是为了陈瑛或是别的什么女子,只是现在形势不明,沈沐刚同曹家结亲,他若立即再娶了朝中重臣之女,只怕皇帝对侯府的猜忌会越来越重。倒不如先让沈沐顶了这个雷,自己赢得皇帝的信任好。
等沈浔出了宴厅已是午时,此时天光灼背,暑气蒸人。同周姨娘的这场谈话让他稍稍有些气闷,便绕道荷花塘边,从绿荫中穿行而回。悠悠长夏,四周空无一人,带着芰荷清香的微风从池面刮来,催人清醒。风中似乎还夹杂着清脆歌声,将沈浔的目光吸引去了藕花深处。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沈浔定定的站在那里,当眼眸聚焦到扁舟上的瘦小人影时不禁愣了下,从前秦安口中或信中写到的那人鲜活的站在他面前时,沈浔突然听见自己呼吸粗重了不少,有些喘不过气来。塘中的波光倒影,被清风徐拂的莲枝、从头顶照下的天光,这一瞬周遭事物的一切动静都变得缓慢而又清晰。已多年不曾有过的感觉,让他有些恍惚,甚至在心底生出了一丝慌张。沈浔沉下脸,将刚刚的波澜平复,转头便看见舟中的小姑娘在望向他的一瞬,惊恐的向后退了两步,跌落进塘中。沈浔知道,这个小姑娘跟自己没有一丝关系,侯府二少爷是不会管这样闲事的。可几乎同时,他已跳入塘中,向那翻转的扁舟游去。
小丫头的身体很轻,沈浔没费多大力气便将她抱在怀中拖回了岸上,可是小姑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样子让他彻底慌了神。这种感觉像是回到了十三岁,当沈浔看着床上那个同他朝夕相伴的姑娘的尸首时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认识她的时候沈浔还不满十三岁,那时候的他还在李姨娘的手底讨生活,很是艰辛。一连几日沈浔高烧不退,侯爷当时又在南疆,太奶奶实在没了主意,便带着周姨娘去郊外寻访隐居山寺附近的名医。那名医很是拿架,若不是太夫人亲自出马,怕是如何也请不到的。可所有人都没想到,自从她们离开,李姨娘便断了沈浔的饭食,将人全部遣走,欲在大夫到来前将本就虚弱的他饿死渴死。
沈浔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也不挣扎,甚至颇为平静的躺在床上。正当他烧得迷糊,却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咯咯笑声,沈浔睁眼便瞧见窗前探出一个脑袋,外面的阳光正耀眼,那逆着光的人影只剩下了一道黑色剪影。
“你怎么了?”听声音应该是个小姑娘,沈浔并未理她,只闭眼沉睡,跑远的脚步声很快传来,沈浔知道这个府中是没人愿意管闲事的。可很快他便发现自己错了,小姑娘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直接进了屋。当甘甜清水喂到他嘴边时,沈浔本能的大口喝了起来,甚至还因为喝得太急呛了那小姑娘一身。喝完水,姑娘变戏法似的又从衣服里掏出两个玉米窝头,拿给沈浔,可沈浔实在太过虚弱,这硬邦邦的窝头他根本咬不动。那姑娘便一块块的将窝头撕下,泡在碗中,待软成糊才一口口的喂给沈浔。靠着小姑娘精心照顾,沈浔熬过了两天,终于等到了太奶奶带回的那位名医。他知道那姑娘为了将自己仅有的吃食留给他,自己喝了两天清水,生生什么也没吃。在侯府中备受冷落的沈浔,从未受过他人这样细致的关怀,那时候的沈浔便发誓此生一定要将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那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沈浔和小姑娘坐在假山上,他将太奶奶给他的绿豆糕拿出都塞进了女孩手中。
小姑娘笑了笑,将袋子打开,递给沈浔一块后便吃了起来,小小的绿豆糕上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唔,管事妈妈都叫我静丫头,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给自己取名叫青儿。”
“那我以后都叫你青青,好吗?”沈浔咬了一口手中的糕点问道。
“为什么是青青,不是青儿?”
“你叫自己青儿,别人都可以叫你青儿,我不想跟别人一样。”沈浔认真的说着。
青青看着他笑颜逐开,咯咯咯的笑声很是悦耳,沈浔听着不禁感觉耳根发烫。
青青的出现像是一个变数,让沈浔的生活不再似从前沉闷,似乎还对未来有了憧憬。在沈浔十三岁生辰到来前夕,他用攒下的钱买了一把上好的檀木梳,准备在生辰这日将藏在心中的话语告诉青青。
这日天刚亮,刚满十三岁的沈浔便怀揣着木梳去给周姨娘请安,准备完事后直接找到青青倾述衷肠。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周姨娘冷着脸坐在堂首,等他一直跪到日上三竿也没叫他起来,沈浔隐隐有种不祥预感。
“知道自己错了吗?”周姨娘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仿佛跪在地上的人和她非亲非故。
沈浔愣愣的望着周姨娘,猛然反应过来,便往下人居所冲去。他感觉自己早已失了分寸,喘着气跑到青青房门时却不敢推开面前的这扇木门。沈浔停留了很久,最后深吸了口气,低头缓缓将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桌上一盏快要熄灭的烛台,在那烛台后面青青安静的躺在床上,似睡着一般。
“青青?”沈浔声音颤抖着喊道,床上的姑娘没有任何回应。
沈浔跨入房中,像是怕将沉睡中的姑娘吵醒一般,轻手轻脚走上前。他坐到床边,伸手将青青眼角的泪痕擦干,从怀中取出还未来得及送出的木梳放进青青冰凉的手中。
“我母亲为什么要杀她?若是儿子有什么错,发卖不行吗?为什么会要了她的性命?”沈浔怔怔的问着站在门口的人。
白妈妈看着沈浔的模样,很是心疼:“少爷的个性谁都知道,若是发卖了,您如何也会将她找回。咱们头上还有个李姨娘,事情闹大了这姑娘只会更惨。姨娘这么做,有她自己的苦衷。”白妈妈说着,上前将沈浔搂入怀中。
沈浔沉默着,只静静的看着青青,连同那句没有问出的话一同永远的沉默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