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功受禄,在那一天晚上参加了六连的庆功宴。
十几张瘸腿的桌子连成排,旷野上白亮如昼。这是一支灰头土脸的队伍,但所有人一律有双发亮的眼睛,在篝火映照下一跃一跃闪着光。我和其他几个新兵干干净净地坐在庆功宴的角落,却是混在狼群里瑟缩的几只羊。
我来时看见六连的营区,白墙上红色的漆涂着“冲锋冲锋再冲锋”,还有一句是“时刻准备打仗”。
空地上燃着两堆篝火,每张桌子上摞着两箱啤酒,司务长老周正叼着烟,用匕首烤一头全羊,油往下滴着,浇出窜得更高的火舌,羊肉的焦香味飘了满场。
灰头土脸又纪律严明,只听得见炭火爆开的噼啪声,每个人都端坐着望着连长。陆百年站在一辆战车的履带上,所有人的注视就都有一个同样的高度。
陆百年看着他的兵们直笑:“干什么,干什么?等着把我拖下去好开饭吗,蓝军对抗时怎么没见你们这么精神过?”
底下哄一片笑了,我绷着的神经就松弛了点。
“好了、我知道!这会是我们许多人四个月吃的第一顿饱饭,今晚上会是第一个好觉,放心吧,我今天晚上不吹你们紧急集合。”
底下就有人嚷:“你这回是真的吗连长!”
“是真的啊,还拉你们紧急集合啊?今晚上喝完你们还走得动道吗?”
又一片闹哄哄的笑声。
陆百年站立时一只手按着腰眼,这姿势就使他越发显出威武。篝火跳跃着,陆百年身后跃动着一个更高大的影子,他的笑容不减他的威严。
“六连兵们,你们得记住,这是注定会记入连史的一天,你们中间,很多人的名字会登在军区的荣誉名录上。”
端坐的人坐得更加笔挺,一时又只剩木炭噼啪声。
“演习的成绩会被永远记录,那是军委核实了三遍才敢确认的成绩,用不着我再给你们点评,今晚上骄傲过了就把它忘了吧,因为我们就是这么一支打仗的队伍,战斗本身就是六连与生俱来光荣。”
陆百年跳下战车,捞出一瓶啤酒咬下瓶盖,在桌上重重一磕,白色的泡沫流了一手。
“六连,老龙岭特功六连,我们连队就得名于的战役,那是世界夜行军的记录,是十八次反冲锋后依旧连旗不倒,我们连队的两千一百一十个烈士,你们所有人都记得。我们这支功勋卓著的连队最不缺的就是荣耀,所以今晚以后,我不会再提这一次的成绩,只有这四个月你们吃过的苦我会永远记住,我得敬你们。我知道,六连今天的兵身上流着的依旧是特功连前辈的英雄血,我们的连魂六十年不倒。”
陆百年举起那瓶酒时,用力过猛又洒了小半,他一气灌完那瓶酒时我看得都呆了,我能感到各处压抑的情绪,每个人的兴奋都写在脸上,可那是我的哥哥陆百年,只有我心里发堵,我知道他不是酒量好的人。
陆百年那一瓶酒灌完,笑着看他的兵,脸上微微泛起红色。
坐着连队里站起一个人,那是六连的指导员杜怀章,他走上去揽住陆百年的肩膀。
“你们很多人听说了,军区给陆连长一个个人二等功……”
陆百年看着是想锤他一拳,杜怀章按住他,还是乐呵呵接着说下去。
“陆连长跟军区换啦——我们六连,今年授集体三等功。”
这下再没人压抑了,到处是咣咣磕啤酒的声音,伴着许多声“连长”,陆百年面对下面送上来的许多酒瓶,苦笑着摆摆手。
“你们该得的,敬我干什么?开饭开饭快开饭老周——我可喝不了,怀章你快帮帮我……”
庆功宴就在这一通哄闹中开饭了。
我看见陆百年几次被拥到人堆里,又几次挣出来,后面跟着嘻嘻哈哈追着他接着敬酒的兵,这一晚在六连对他过分的爱戴里,陆百年简直是威风扫地。
我不喝酒,埋头吃我的羊肉。我是刚从新兵连饿出来的,只要用可乐和肉把胃填满什么热闹都跟我没关系。
新兵们虽然有点孤单,但都吃得肚子滚圆,一片喧闹里也快乐自在。其实整个连队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兵,那就是和我们一起坐在角落里不吃不喝的严良。
这连我也没有注意到,第一个看到严良的是指导员杜怀章。杜怀章踩到凳子上往我们这儿看,大声叫着严良的名字,结果引得整个六连都看向这个黯淡的角落。
“严良!坐那么远干什么!”
许多兵就也叫着:“严班长!”
杜怀章其实是好心,他大声说:“这回演习,你们很多人最该谢的就是严良!要是严良在,还有你们立功受奖的份儿吗?”
在一片嘻嘻哈哈里,我看见严良蓦地脸色一沉。
陆百年刚刚从人群里又一次挣出来,他一把按下杜怀章,哑着嗓子朝我们这里喊:“良子,坐我身边来。”
陆百年在人前毫不吝惜地展现他与严良的亲近,严良听见陆百年喊他,就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走过去,我看见陆百年坐下揽住他,低声和严良说着什么。
我其实很嫉妒。
那天的酒喝到很晚,许多人要靠战友扶着回去,那一夜这可能是这支钢铁连队最松散的时刻。我吃撑得都有点困了,收队时留下我们几个新兵收拾满地狼藉。
我回到宿舍时营里已经吹了熄灯号,我的床铺还没有搬进连里。大家都在乱糟糟的整理内务准备睡觉,环境陌生人也陌生,没有一点新兵连的熟悉味道,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新兵连时我只需要跟班排长们敬礼,在这儿随便看到一个人都是老兵,我只能提心吊胆又唯唯诺诺地跟着他们摸去洗漱。
我刷牙洗脸时心里堵得慌,陆百年还没有与我说一句话,我想,如果我是严良那样的兵就好了。我胡思乱想着,出水房时差点迎面撞上严良。严良没有多看我一眼,匆匆从我身边掠过去。我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红花油味,我好奇地想他拿这么多药去干什么呢?
严良去的是连长室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