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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凤皇,凤皇

“你胡说八道,自己变态别诬赖……”

“住嘴!”白仲黔打断白忱的话,示意他不能被人激怒。他眼里有着明显的失望,看着穆峯,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半晌才说:“我们现在是在说你的事情。说说吧,你是怎么杀了那三个人的?”

“是四个。”穆峯明显要一人承担责任,他说:“我是打算从我身边的人下手,觉康寺那次只是给了我一份下手的名单而已。想我年轻的时候,最恨的就是老的、残疾的和衰弱的人。他们浑身都是缺陷,浑身都是病,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你知道吗?每当我遇到一具我不满意的尸体,我都会脱掉手套洗手,不停地洗手,洗的满手通红,脱皮……他们身上全都是污垢,全都是脏东西!从那以后我就发誓,绝对不要再碰那种肮脏的东西了。”

“这就是你和她最大的不同。”

白忱打心底是佩服柳寒枝的,不仅佩服她的专业技术,还佩服她的心态。刚才穆峯说那番话时他就已经不爽了,这次就算是对牛弹琴,他也得好好说道说道:“柳法医从来不会嫌弃死者。她是冷静,不是冷酷。”

本来白忱还有一大堆话准备说,却被老爹瞪了一眼,这才浓缩为一句话。

穆峯接着说:“觉康寺那次,我依照那次队伍的人展开谋杀计划。我第一个看上的是那个孕妇,我知道她并没有跟郝国强结婚,他们的确已经准备要结婚了。我知道郝国强已经准备要把屠宰场转让,要带她回老家结婚。于是我就利用这个绝佳的场地,在冷藏室里杀了她。我从屠宰场出来后,正巧看到了卫太太,她太老了,于是我就对她身边的那个男人下手。我装作中风,乘他扶我的时候一刀捅进他的心脏……”

“向自己施以援手的人你都能痛下杀手,简直禽兽不如!”

“又怎样?”穆峯耸耸肩膀,满不在乎,“我这辈子破了多少案子?还了多少人清白?杀几个人又怎么样?”

“你……”

白仲黔再一次拦下站起来的白忱,缓缓说:“杀人易,救人难。救了人却不等于能杀人,这个道理你比我清楚,又何必故意说这些话激怒小辈?”

白忱不服气地坐下,一手捶在桌上,脸已经拉的很长了。穆峯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很癫狂。白忱低声骂了一句‘疯子’,别过头去。

“每杀一个人,我都会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和轻松。我不受控制地把它们全都扔进油锅,其余的垃圾就随手扔了。后来,我发现郝国强在找那个女人——他似乎察觉到我了。于是我就演了那出猪肉铺的戏,我知道你信任我,果不其然,你立马就把他抓了。没人注意到我,这正合我意啊。我把所有东西全转移到市郊,我需要一个宽敞的地方和充足的时间来事……”

“既然如此,你写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穆峯抬头疑惑地看着两父子,问:“什么话?是不是阿嵘写给我的?快给我看看!”

父子俩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出乎意料。白忱忙问:“‘已为阿阇梨杀者’,这句话难道不是你写的?”

穆峯呆滞地愣着,似乎在仔细回想。想了半天,才摇摇头:“好像,没有写,又好像……”

白忱见他神智似乎不是那么清晰,便对自己老爹说:“没写个屁!难不成那字是鬼画上去的?算了,他这个样子,话也说不清楚。我觉得要找个医生给他看看,看他是装病还是真傻了!”

白仲黔叹了口气,还是没说什么,起身准备结束审讯。

“等等。”穆峯突然叫到:“能给我瓶酒吗?”

“什么酒?”

“红酒。”穆峯冲他凄惨地笑了笑。

白仲黔皱起了眉,看着穆峯,刚准备点头,就被白忱抢先了:“不行。叶岿,给他倒杯水。”

叶岿端进来一个纸杯子,递到他面前。穆峯接过冒着热气的杯子,冲两父子笑了笑,说:“仲黔,你的儿子比你还要优秀。”

白忱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让叶岿盯着他,自己拽着老爹的袖子就往外走。叶岿看着一脸瘆笑的穆峯,心里直发毛。

“爸,你明知道他是想……”一出审讯室,白忱就忍不住问出了口。

“我知道。”白仲黔揉了揉太阳穴,一副疲态,说:“所以他才说,你比我优秀。白忱,你在我的打骂和鼓励长大,从来都是打多骂少鼓励更少。但现在我可以由衷地说一句,你是一个合格的警察!”

白忱长吁一口气,说:“爸,我不是想让你夸我。我是在说穆法医,他刚刚说要红酒瓶,其实明明就是想用玻璃渣自杀你看不出来吗?你明明看出来了,为什么还想答应?”

“行了,是我的错。所以我才说你是一名优秀点警察——你都能指出我的错误了。”

“我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你的问题,你这跟徇私有什么区别?”

穆峯想一死了之,可案子还没有结,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付坚的尸体去向,比如那句话是谁写的,比如穆嵘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

穆峯要是死了,这些可能他们一辈子都查不出来!

白仲黔看着儿子一脸认真,心想不愧是我的儿子,跟老子一样固执。说好听点叫坚持自己的观点,说难听了就叫冥顽不灵。怎么自己的英明神武没遗传到他身上,结果这些破习惯、缺点全遗传了去?

白仲黔想了想,这是自己生的兔崽子,没办法。便忙放低姿态,妥协道:“好好好,我承认错误,我检讨。从今以后啊,这个案子就是你的了,除了结案报告我会看之外,其余一切我都不会再参与,这样我的白组长您放心了吧?”

白忱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白仲黔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说:“以为我会注意的,爸还没退休呢,心就已经老了。你们这些小年轻要努力接上老爸的班啊。对了,寒枝她……,总之你最近多留心。”

“爸,你还真听进去那个疯……那个人的话了?”白忱急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要给予功劳重大的同事额外的关怀,懂吗?那孩子我从小看到大,会不知道她的品性吗?死小子,夸你两句你还没完没了起来了!真当你老爸老糊涂了?”

白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说:“我这不是……行了行了,我错了我道歉还不行吗?”

给她关怀?估计她最乐意的关怀就是把商映彻扒拉干净绑到她家去。

白忱打了个哈切,随后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他是真的困饿交加了,必须得吃个饭再好好睡上两小时,他才能恢复元气。

“行了爸,我知道了,你回家去吧。”

白仲黔点点头,说:“你又不回家?你妈都快把我的皮扒了。”抱怨两句,白仲黔朝外走去,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说:“那个,儿子啊,如果你喜欢寒枝,可以放心大胆地去追她。你妈妈很喜欢那丫头,心里早就把她当预备役儿媳妇了。”

“啊?”白忱还没从他的话里反应过来,白仲黔就跑的没影了。白忱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道:“你们倒是不介意,我介意。她这样的脾气,还是适合孤独终老,嫁出去能祸害一个家庭!”

吐槽完了,白忱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去餐厅了。

……

基本尸检完成后,柳寒枝又动手复原尸身。好几个小时过去,解剖台上才出现一个人身的雏形。

她这样做不是为了以毒攻毒消除心理阴影,而是她只想给死者最大程度地复原尸身——这是她的工作,应该做的。

做完这一切,柳寒枝才摘下油腻腻血淋淋的手套,脱下手术服走出法医室。她看了一眼依然等在门外的巴星,指了指法医室里,说:“这东西,可以申请吉尼斯了。”

巴星打了个寒颤,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她带着这具‘作品’上台领奖的画面。她赶紧摇摇头把这个可怕的非人类的想法甩出大脑,小心翼翼地问:“师父,接下来我们该……”

“去吃饭。”柳寒枝打断她的话。

巴星惊讶她居然还敢说‘吃饭’这两个字,也不想想自己几个小时前吐的多狼狈。

这些话她是不敢当着柳寒枝的面说,见柳寒枝真的朝餐厅走去,这才慌慌忙忙地洗洗手跟上去。

警局的食堂的厨子大概是整个行业里最辛苦的了。因为警员们的出警时间不固定,所以食堂是二十四小时不熄灯的。柳寒枝拿了一份中餐的套餐——一荤一素一碗汤,朝白忱他们走去。

白忱正在集体吃饭,一群饿急了困极了的大老爷们,吃相不可能优雅。但他们一见柳寒枝来了,便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筷子。

这些人都已经知道了白天的事情,所以盘子里的全是素菜,白忱更是恨不得连荤腥子都不见。要不是担心自己会因为饿而突然猝死过去,他连饭都不会吃。

但当他看了一眼柳寒枝的碗里,发现居然有肉,顿时瞪大了眼睛。

“看什么?吃饭!”

柳寒枝眼神扫过众人,所有人就忙抓起筷子扒饭。白忱看着她碗里的肉都觉得恶心,他问:“那个,你这是……”

“猪的,我们食堂里可没有杀人狂。”柳寒枝毫不在乎,这个样子,似乎白天吐出几升酸水的人不是她。看了一眼白忱那一餐盘绿油油的青菜,她又说:“什么大事,也值得这样。对了,穆峯招了吗?穆嵘的下落。”

“招是招了。”白忱叹了一口气,说:“他说所有事情都是他做的。至于穆嵘,他直接说不知道,没见到过。他揽下了所有的事儿,不过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应该在意一下——那句‘已为阿阇梨杀者’,他说不是他写的。不过我看他神智有点不清晰了,说的话也不能全信,反正人是他杀的不就得了?这老爷子口风很紧,说过的话不会改变,简直就是王八咬人死不撒嘴。”

一提起案件,白忱立马觉得没那么恶心了。

沙涉淇一边嚼着青菜一边含糊地说:“穆嵘近期肯定回过市郊的院子,我在那间房里发现了一些制作炸药所用的材料,穆峯的炸药肯定是他做的。还有他的一件衬衣,衣袋里的打火机是进几个月才在市面上流通的新款奢侈品。而那房子里的血是付坚的,那个屋子是第一现场,凶器被扔在院子外的树下,是一个老式的挂钟,是屋子里的东西。”

“而且我们还不能肯定是谁杀了付坚,尸体现在在哪里。”白忱补充到。

柳寒枝喝了口汤,放下碗说:“付坚应该跟穆嵘在一起,他带走了他。只是他们现在在哪里……”

“老大,穆峯要见柳法医!”叶岿一直在审讯室‘陪着’穆峯,他跟这个老变态面对面坐了好几个小时,终于等到他突然松口了。

柳寒枝立马站起来,“马上去。”白忱拍了拍叶岿的肩膀,也赶紧跟了上去。

穆峯的态度和之前接受审讯的时候完全不同——这次的他很焦急。

他依然承认卫塞、刘琼和健身教练都是他杀的,猪肉铺的事情也是他自导自演,栽赃给郝国强的,因为郝国强似乎已经察觉到刘琼的失踪。

至于付坚,他本想着要让他付出最大的代价,可昨天他一回到家里,就闻到了一股很浓的气味——他太熟悉那种气味了。打开门,他就看见了满屋子的喷溅型血液,血还没有干透。他知道是穆嵘在三个小时内还在这间屋子里,他回来过!他也知道穆嵘杀的人就是付坚。但他之前不说,是因为还没有想到那一层……

“你说什么?穆嵘要自杀?”柳寒枝猛地站了起来。

付坚是穆嵘杀的,如果穆嵘再自杀,那么本案的很多细节都将无从得知。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性命,不应该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由自己结束。

柳寒枝对生命的重视程度远超普通人,她忙问:“穆嵘现在在哪里?”

穆峯绝望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说的是真的,我没见到他,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找到他,救他或者替他收尸。虽然阿嵘杀了人,可做了错事的人未必都是恶人。”

“对我来说好人坏人都一样,我想救的不是穆嵘这个人,而是一条命。”

五点钟,R市发布通缉令,发动全市警力寻找穆嵘。警局里的人全忙碌起来,然而一直到中午也没能传来好消息。穆嵘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了。

白忱对着电话那头说:“怎么样?有出境记录吗?火车、高速、飞机场……都没找到?”

“没有,他应该还在R市内。”

白忱挂了电话,叉腰问:“还有什么地方没找过?R市就这大点地方,挖地三尺也得给我把他找出来!”

这时,柳寒枝突然从门外冲进来,逮住白忱就说:“我想到一个地方。”

“什么?”

“跟我来。”

柳寒枝拽着白忱跑到停车场,巴星已经坐在驾驶位等他们了。白忱坐进了巴星让出的位子,一脚踩下油门,边开车边说:“什么地方?”

“你还记得我们在觉康寺那夜看到的黑影吗?”

柳寒枝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了他另一个问题。白忱一脚踩了刹车,停下来说:“知道,怎么了?”

“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现在想想,穆嵘可能在觉康寺里。杀了付坚之后,他又回到了觉康寺。”

白忱压了压帽檐,问:“他干嘛去寺里?”

“不知道——我说你熄火干嘛?开车啊!”

“开车去哪儿啊?”

柳寒枝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骂到:“蠢东西,觉康寺啊!”

“他能在哪里等我们抓吗?”

“就是因为不确定,所以才要去确认一下。要是确认了,直接派人去抓不就的了?蠢东西!”柳寒枝一巴掌拍在白忱帽檐上。

“哦,哦哦。”

白忱正了正帽子,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迅速开车到了觉康寺的山脚下。这次上山依然要靠双腿,不过比上次泥泞的路要好走多了。三人走的汗流浃背,硬生生只花了一个半小时就走到觉康寺山门前。

“我去,这破路,觉仁法师,咱们柳法医真的超级有钱,您要不松口让她修路呗。”

白忱一边擦汗一边抱怨着,柳寒枝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别瞎抱怨了,找人要紧!”柳寒枝深深觉得这人的表现十分丢脸,对觉仁做了个佛礼,说:“觉仁法师,他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毕竟我佛不渡蠢东西。”

觉仁一直笑眯眯的,他看着三个人,说:“三位施主不辞辛劳前来鄙寺,鄙寺蓬荜生辉。各位施主不妨稍做休息,有什么事情晚些时候再说。”

“不必了。”柳寒枝看向巴星,说:“你们两个四处去找找,我和法师单独聊聊。”

巴星呆呆地点头:“哦,哦。”

觉仁带着柳寒枝进到小佛堂,这小佛堂里不供奉佛,而是专门供给住持颂经礼佛的。柳寒枝坐在蒲团上,和觉仁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装饰的小几。小几上摆着佛牙、铜香炉等饰品,最中间,则摆着一本翻印的《摩诃僧祇律》。

觉仁拿出两枚戒指,递给柳寒枝看。戒指是婚戒,柳寒枝一眼就看出来,两枚戒指都是男款。戒指设计的很漂亮,是市面上少有的款式,应该是定制的。

“老衲知道柳菩萨来这里是为谁,穆施主的确来过寺里,在一个月前,我们曾深谈过。”

柳寒枝把戒指放在桌上,看着觉仁,说:“我要说的不是一个月前的事情,是最近。上次我们来寺里,晚上在窗外看到了一个人影,是穆嵘吧?那个时候他已经杀了付坚。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回觉康寺,但他确实回来了。他知道我们是警方的人,他那晚是想找我们自首。可为什么又突然消失了?”

那晚,柳寒枝所住的屋子是最末一间,旁边住着的是商映彻,白忱和沙涉淇也检查过了,他们的屋子里不可能藏人。那么穆嵘一个一心自首的人,又怎么会突然消失呢?

觉仁叹了一口气,才说:“佛曰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人生苦短,何苦效鼋?有时候活着不见得是最好的归宿。老衲一心向佛,为的是每个人都能迎来自己最想要的归宿,消除他们的痛苦。穆施主坠入红尘太深,苦短的人生不是他所希望的……”

柳寒枝皱着眉听他说着,突然,她怒目而视,一掌按在那本翻印书上,说:“那他希望什么?觉仁,人生确实苦短,可你为什么要让穆嵘去死?你这样跟蛊惑人自杀的犯罪者有什么区别!出家人,你的仁慈之心呢?”

柳寒枝刚刚迅速回想,终于想到了觉仁要告诉她些什么——根据她所掌握的信息来看,穆嵘是一个三观正,深受正能量教导的大学生。就算他因为私人恩怨杀了付坚,第一时间想到的也绝对不会是带着尸体自杀。

第一时间,他想到应该是自首!

在觉康寺里他没有和穆峯相认,肯定也是因为他虽然已经下定决心杀付坚,之后还会去自首,他打算瞒着穆峯。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在老宅杀了付坚,冒着被穆峯发现的危险杀了人,带走尸体。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答案只能是他在觉康寺受到了某些影响。

想明白这一点,柳寒枝又突然记起了跟觉仁的对话。那时候他安慰自己不要沉溺于往事,所说的那句话:“生死这种事情,连神也无法预测。我们需要做的只有遵循自己的内心……”

“你是觉得穆嵘心里想死吗?”柳寒枝对生命的尊重程度超过一切,她无法理解觉仁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活着难道不好吗?她每天面对死亡,最知道活着的意义。在她看来,无论是受害者还是施害者,都是一条命,即使法律判决他们应当死,在死之前他们也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是生命就值得被保护,而不是被践踏,甚至被自己的主人亲手结束。

柳寒枝处理过很多自杀的案子,跳楼的人多半双臂粉碎性骨折,因为在落地的那一刹那,求生的本能会让他们伸出双手保护头部。而投河的人,无论有之前有多么决绝,他们都会在最后一刻奋力把手举高,希望有人能握住那双冰凉的手……

尘世间的苦,没什么是不能被时间淡化的。

因为一时的苦而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这是柳寒枝最不齿也最痛心的一种行为。而面对这种行为,选择不阻止,反而推波助澜的人。很明显,这不是柳寒枝所喜欢的,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但此时在她心里,这个人已经跟看热闹、在楼下起哄喊‘跳啊,别怂’的人是一类人了。

然而,觉仁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位高僧的云淡风轻,他缓缓开口:“并不是老衲觉得,而是穆施主自己的选择。柳菩萨,或许你认为活着是最好的选择,可你不要忘了‘生不如死’这四个字的含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亦勿施于人。一昧地强求别人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这并不是在救他。”

“好一个生不如死……”柳寒枝楞楞地呆了半天,才开口:“想不到我们两个这样三观不合性格不合年龄也不合的人,居然会成为朋友。觉仁法师,我们谁也没法说服对方,所以以后各走各的路好了,互不相干。但这样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发生了。毕竟我的身份……其实,我只想让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好好活着而已。可惜一些人总不能遂意,连我自己也是。”

觉仁轻微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说:“这两枚戒指是穆施主特意回寺里寻回的,然而他又转赠予老衲的。他说,希望把它们放在一起,但永远不能见到阳光。觉康寺不染红尘,所以……”

“既然如此,就放在我那里吧。我的那里,一年四季都没有光。”柳寒枝接过那两枚戒指,不懂穆嵘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觉仁翻开《摩诃僧祇律》,读了起来:“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

才读了几段,门外就传来敲门声。一个麻衣的和尚推开门,带进来白忱和巴星。

白忱手里还拿着几张抄写经书用的草纸,他把纸递到桌上,说:“穆嵘写的,我大概知道他在哪儿了。”

“付坚的别墅!有地下拘禁室的那个。”柳寒枝点了点头,说:“我刚刚猜到了。”

“我马上打电话……算了,赶紧出发,去别墅。”白忱刚想说打个电话让人前去搜捕,就想起这深山老林里没有信号,便只好收起手机。

柳寒枝把几张草纸拿起来,看着闭目诵经的觉仁法师,看了好久才终于开口告辞:“觉仁法师,生死在己不在人,修习佛法的人还是少沾染红尘。告辞了。”

觉康寺她以后还会来,不过却不是来探望这位老友的了。他是漠视者,自己是救护者。不是因为这件事情而介怀,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

车开了一段距离,手机才有信号。白忱让巴星赶紧打电话让人前往别墅,这次拆弹小组都来了。经历了上次的老宅爆破案,这次他们再不能没有一点准备了,尽管他们这次要面对的不是烹尸狂魔,而是一个一心自杀的人——这个人不怕死,但他绝对不希望别人死。

柳寒枝攥着两枚戒指,有点懊恼地说:“穆峯说穆嵘要自杀,我当时就应该想到,他应该是一个普通的少年,遭到这种磨难,他早就有死的念头,那又为什么要跟付坚去觉康寺?”

“为什么?”

“别插嘴!他肯定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付坚可能是出于爱才拘禁他。但对他来说这是一场灭顶之灾,他在答应付坚,从地下室走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穆嵘要毁掉自己的这段屈辱历史,所以他一定会去那栋别墅。”

白忱点了点头,又加速,说:“是毁灭,能毁灭善也能销毁恶。关于那段不堪的历史,在穆嵘心里也许只有让它荡然无存才能抹去。”

“付坚的喜欢一开始并没有错,可惜他的坚持最终变成了执念,穆嵘的峥嵘被他亲手毁了。这个案子,还真是个十足的悲剧。”

巴星听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分析,一句嘴也插不进去。但她心里却依然担心——希望穆嵘还活着,这是她第一次认为一个杀人犯不应该死。在巴星担心的同时,柳寒枝已经摊开纸看了起来。纸上的内容算是穆嵘的遗书,用的是楷书。字写的形体方正,笔画平直。

古人说见字如见人,穆嵘的字就像他的名一样,峥嵘、正直。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被拘禁、受屈辱两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遗书写的压抑至极,全文如下:

“普通人能承受多大的屈辱?

答案是没有的。到今天我才发现,无论过了多少年,朝代如何更迭,慕容都会毁在苻坚手上,而苻坚最后也会被慕容杀死。那天,我睁开眼睛,大脑昏昏沉沉,我听到他对我说:“你是我的满汉全席。”那天他说,如果他是一千七百多年前的苻坚,他一定不会只交给慕容冲一件锦袍——我会把命送给你当贺礼,如果有一天你想杀我,请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听你的话,按照你所希望的方式去死。但现在,请让我先得到你……

我相信他愿意为我放弃一切。我不确定几千年前苻坚是否对慕容说过同样的话,但我确定我并不想听到这些,就如同我并不想委他身下。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从始至终他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他只会在乎自己的欢喜,哪里看得见别人的悲凉?

当我第一次下定决心走出那间地下牢笼时,我突然想到,我已经在里面呆了两年了。适应了黑暗的人终究无法融入阳光,那一刻,我第一次产生杀人的念头,并且很快付诸行动。那个人为我离婚,放弃了妻女和财产。但我并不会为此感动,我根本不想要那些。

他希望我能爱他,可惜我不会。相反我想杀他,虽然我知道杀了他之后我的生活并不会恢复如常。反而,我的内心会陷入杀人后的惶恐和不安,但我任然决定这么做。因为他带给我的痛苦和伤害我永远也无法原谅,就算死也不足抵消。

我选择彻底消失,带着所有肮脏的回忆和能证明那段不堪历史存在的所有东西,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在我死后,我希望看到些话的警官原谅我放弃自首,给你们带来诸多麻烦。也恳求各位将这件事情尘封,不要让世人知道。

我并不是忌惮他对我的难以启齿的爱,而是不想让人评价这个故事。同情、怜悯,或者抨击批判,这些言论我全然不看重。我只是不想让这件事情沦为谈资或笑柄,无论是我还是他。”

看完,柳寒枝撩了撩碎发,一副无力的样子,说:“如果他没死,我一定给他写减刑建议书。”

白忱开着车,嘴巴也不闲着,问:“你这三年来我可没见你写过任何一份减刑建议书,这次,你要破例了?”

“我一直在骗自己。”柳寒枝把那份遗书叠好,说:“我老是骗自己,说什么,犯人的过错不应该因为执法人员的一时悲悯而减轻对其的惩罚。可这只是骗骗人而已,我真正介意的,其实还是那件事情。”

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却因为自己而殒命。这是柳寒枝心里的疮疤,永远无法真正放下。不写减刑建议书,只是她介怀这件事的一种表达方式。

但今天她突然想明白了,穆嵘的遗书里说,付坚为他做了这么多,伤害他的、保护他的……可付坚从来没问过他想不想要。

自己也一样,表面上自己是受伤最重的那一个,为了缅怀这段友情,她一直以各种方式强迫自己对她抱有愧疚之心。可她却忘了,那个人生前对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让她活的不那么苦,那么累。

她自以为愧疚的缅怀,其实只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亦勿施于人。看来,觉仁法师的话也不无道理。”

柳寒枝喃喃自语了一句,车里的另外两人听的真真切切。白忱惊讶地换了挡,说:“我去,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想通了一些事而已。不过,我还是觉得他不该就这么死了,这一点我还是没办法和觉仁妥协。”

“这就对了,我们柳法医什么时候妥协过?”白忱不知道柳寒枝又想起了那件人间悲惨事件,他只听他老爹说过,这个女人短短二十来年的人生,经历过的事情让她的沧桑感不输五十多岁的白仲黔。

对付这种沧桑的人,他只能一直以年少轻狂的语气跟她说话,否则她的心态就要变成六七十老太婆了。

车已经开到能看见别墅的范围里了。那是一栋孤零零的华贵楼房,有漂亮的落地窗和童话般的花园秋千,然而这里却是一个人的地狱。

刚拿起对讲机想吩咐些什么,就看见前面堵了几辆警车。

白忱被迫慢慢停下,三人一起下车朝前走去。柳寒枝已经恢复了最常见的状态,一手叉腰朝几辆警车前走去,一边走一边问:“怎么回事?这么远的距离就拉上警戒线了?是怕那房子突然炸了炸死你们吗?怕死当初就别考警校啊!”

“不,不是啊柳法医。”几个警员一脸苦相,解释到:“有人在路上撒了钉子,这几辆车刚刚都爆胎了,还没来得及汇报呢。”

“爆胎?”

白忱蹲下看了看轮胎,发现这一片地上洒满了钉子,肯定是人为的。轮胎已经爆的不能再爆了,再这样堵下去,交警部门可就要开罚单了。

“暂时把这条路封起来,山鬼,拆弹小组呢?”白忱拍了拍手上的灰。

叶岿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回答到:“最迟十分钟后抵达。”

“算了不等了,你跟我去看看。”

“等等,不能去!”柳寒枝攥住白忱和叶岿的胳膊,似乎是用力过猛,攥的他俩直龇牙。

白忱问:“怎么了?刚刚不还着急着吗?”

“你动动你的豆腐脑想想,这钉子是谁撒的?又是为什么撒?”

白忱想都没想就回答:“当然是穆嵘干的,撒在这里就是为了不让我们去别墅嘛。他肯定就在里面,他……”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空气里就只剩下坍塌的瓦砾摩擦碰撞声,远处一片尘埃。别墅坍塌成一堆废墟,由于离得远,警员无一受伤。连那震耳欲聋都爆破声,都没能震痛他们的耳膜。

“阻碍我们不是不想让我们抓捕他,而是为了避免旁人被误伤。”柳寒枝叹了一口气,说:“我终究是救不回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穆嵘求死的决心,决绝,没有一丝犹豫。说句矫情的话,当一个人连死都时候都没有一点犹豫的话,那么他的心一定也死了。

三天后,‘6·21’案正式宣布结案。犯罪嫌疑人穆峯判处死刑,即刻执行。

穆嵘和付坚的尸首碎片柳寒枝在废墟里找了一个星期,最终被送进了焚尸炉,葬进了公墓。两个墓碑,一个在东边,每天享受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和夜晚的满天繁星。另一个在最西边,落日的余晖每天从它身上划过——两个人所照耀的终究不是一轮太阳。

那两枚戒指放进了柳寒枝办公室的立柜里,如果不出意外,它们会一直在那里……

“师父,您男神给的东西,是不是该放出来给大家分享分享啊?”

“滚一边去!男人是能随便给人分享的吗?”

“哎呀师父,祝师父师娘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哼,蠢东西,你也不蠢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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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文:重生隐婚:冷情慕少,宠上瘾】一朝穿越,木双婉成了一枚普通农妇,种田喂猪不说还要生小孩,可问题是城里生活小半辈子的她连白菜籽都不认识。好在曾经玩过QQ农场,种菜、养猪还算会一点点。只是这个一身黝黑,还看起来不像好人的男人是谁?都说了要离她远点儿,怎么越走越近,还一不小心有了小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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