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班的生活紧张而有序地展开，曙初从一线基层刚回来竟然有点不习惯这曾经十分熟悉的生活，似又回到大学时代。久违了的感觉一旦回到脑海里，那丝丝缕缕刻骨铭心的记忆似野草般地在他心里疯长。一片落叶、一束鲜花，甚至一缕阳光都把他牵导回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之中。岁月漫漫而无情，额头的密纹、两鬓新生的碎发时时在提醒他人世的沧桑，除了发出几声无奈的感慨，只能朝前路义无反顾地跋涉，容不得他流连于路边的风景而去自怜、去哀叹。
国家行政学院的知名教授刘江给市长们讲课。他的课目是：如何应对突发群体性事件。针对近年来因利益纠纷引发越来越多的群体上访事件，手段五花八门，影响恶劣，如何处置群体上访事件成为各级政府挠头的课题，也是改革开放新形势下涌现的新问题。刘教授的课讲得别开生面。他开宗明义，处置突发事件没有现成的教科书，只有干中学，边干边总结。其实，面对这么多来自一线的同志，我作为一名学者，更多的应当听听基层同志的体会，我们今天的课一边讨论，一边总结，群策群力，有针对性地解决改革实际过程中遇到的难题。
刘教授开场白后，主要介绍了目前群发事件的特点、成因和应对措施，从宏观方面做了理论性的阐述。每提出一个观点便启发学员结合实际工作个案进行发言，谢大光第一个举手抢答。他说，这个课题很好，对全局性工作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我们也为此问题十分挠头棘手，比如，在土地征用、矿业选址和工业园区开发等等过程中总会碰到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总会与群众利益发生碰撞，大多数群众还是可以理解政府行为，尽心尽力支持本地的经济建设。在这过程中只要有一件事没处理妥当，就会让群众心理失去平衡，形成连锁反应，导致群体突发事件。因此，这个“平衡点”十分重要，既要大刀阔斧推进建设，涉及群众利益的事情又得慎之又慎。一句话，群众利益无小事，这是门深奥的学问，既要学会弹钢琴，又要对症下药、分门别类区别对待。
谢大光的发言引得坐在他身旁的沈爱国同学按捺不住了。他是从中央政法口下派到江北省一个地级市的挂职副市长。他说，中央三令五申不准动用警察处置群发事件。其实，在基层，我们的领导同志还是习惯调动公安队伍上第一线处置。公安队伍作为国家机器的一部分，主要职责是维持社会安定。领导使用公安上第一线的主要理由是起震慑作用。这个出发点本身就有问题。震慑的对象应当是犯罪分子，而不是手无寸铁的人民群众，这种做法的后遗症是造成警力的巨大浪费，对警察形象危害性极大，拉开了人民警察同人民群众的距离。这也是我们经常遇到的难处。突发事件有其特殊性，最主要特点是猝不及防的形势下形成蔓延之势，我也十分理解基层同志的难处，但国家法律法规摆在那里，经常会碰触到执法底线，让人困惑和矛盾。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应当如何摆正，向我们提出了严峻的挑战。沈爱国切入话题的角度打开了另一扇窗口，引发激烈的争论。
曙初则结合自己的新闻工作经历参与讨论，他讲述了A市开发区污染案和滨江铝厂造成患病的孩童大量上升的典型案例，对舆情监控和处置表述了自己的见解。他说，舆情监控是突发事件的晴雨表，重点在于疏，堵只会谣言满天，使事件复杂化。真实是新闻的生命力，也是平息事件影响的有效手段。政府要敢于站在事件的风口浪尖，第一时间把事情真相公之于众，时间越早，效果越好。打压媒体，管控声音，甚至删帖只会适得其反。
刘江在总结语中说，群发事件频发的地区往往说明那个地区的党政组织执政能力低下，官僚主义作风盛行，应变方案准备不足。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对群众的利益诉求不见不多听、麻木不仁。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增强执政议政的透明度对从政为官素质要求更高了，过去靠哄、瞒、骗、吓、拖的办事手段肯定是不行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认知能力也在不断提高。国家的政策和法律都摆在那儿。所以，处置突发事件，应当在宪法和法律框架下运行，每个方面都要措施到位，有应急预案。我赞成殷曙初的观点，舆情掌控要及时到位，要有预见性，事先监控，事中、事后全面跟进，不能老是想着亡羊补牢，事后等舆情鼎沸了，才急急忙忙来说明，或去删帖，把舆情工作置身于十分被动的地位。一句话，虽然我是本堂课的主讲人，但其实人人都是主讲人，你们的发言给了我深刻的启示，也是给我上了一课。
刘江教授刚说到这里，下课铃响了。负责带班的刘鸣处长说，今天是周末，大家从报到开班到现在快十天没回家了。经研究决定，明天放假一天，家在北京的学员下课后即可离开党校回家，家不在北京的学员自由活动，可四处看看。我们现居地党校，北京的主要风景地都集中于我们这片地区，香山可是北京十大著名景观之一，有空可去看看。
大家一片欢呼，分头去打电话报告家里，有的去找司机。曙初不想找单位派车，其实杂志社给他配了车和司机，杂志社介于事业、行政和企业之间的角色，制度上相对灵活些，而公务员单位局级一概不配专车，长期以来这些都是铁律。后来，曙初下去挂职，便主动地把车上交了，目前他的车与司机均由社里统一管理和调配，他要用车就得跟机关管理处打招呼，由他们安排派车。他嫌麻烦，基本上不去申请派车。简单收拾一下行装，快到了下午五点半，他便下楼到招待所门口去，每天党校里会有一辆考斯特接送进出城的负责管理班务的工作人员，学员如有急事进城，也只能坐这辆中巴车。无奈粥多僧少，等曙初下来时，车已坐满了，剩下的还有谢大光、沈爱国，他们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几乎同时说道，也罢，那就不进城了，这两人同曙初一样也是不肯去兴师动众找单位派车来接自己，此时只能把自己撂在西山深处了。谢大光走回寝室的半道上突然来了灵感，曙初，你是江北人，江北人最好哪口？
曙初眨巴眼睛说，江北人最好啥？我还真不知。
沈爱国嘻嘻笑道，曙初，这我可要批评你，大光可是来自你老家的父母官，你作为一名老记者，调查采访作风不深入。本刑事警官就把这哥们的喜怒爱好摸得清清楚楚。他就好一项：斗地主。干公安的识人看人是错不了的。每到一切先从熟悉民情民风开始，江北可是人人爱好斗地主。
曙初乐开了，说，我也喜欢斗两把，这斗智斗勇，斗心理，斗战术，就适合老爷们。
三人没想到有相同的兴趣爱好，这十天来只晓得学习，不准娱乐，牌都没摸过一把。现在好了，周末休息，管班的老师都回城了，他仨正好过过牌瘾，一比高低。
大光、爱国都比曙初大好几岁，打牌时显得沉稳老练，不动声色。刚开始，曙初赢了几把，便有些得意，放松了警惕，便接连输了几把。曙初打牌有个毛病，善打顺风牌，如果手气一背，或者打牌不顺就会犯急躁的毛病。这斗地主最不能急，一急就容易犯错。曙初一犯错，就会冲动起来，不管好牌、烂牌都要当地主。假如烂牌都在你手上，那就意味着别人的牌肯定很好，那谢大光一把牌摸了三炸，把曙初炸得人仰马翻，临了沈爱国还瞅空补上一炸，更是把曙初打得结结实实翻不了身。
大光笑道，曙初，这打牌可不能犯文人脾气，动不动怒发冲冠。它就像今天刘江教授说的要善于布局，善于谋断，才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如果人人都当周瑜，那么何止是葬送大乔、二乔的性命，无数个乔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曙初沮丧地说，姜还是老的辣，两位老哥果然棋高一着，牌技一流，小弟甘拜下风，我自罚钻桌子。
爱国笑问，那我们是继续鏖战，还是就此打住。
曙初决绝地说，服输不是我的性格，继续，继续。
大光、爱国一碰眼神，异口同声地说，行，咱们君子奉陪到底。
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只听得郭红燕的声音：曙初在吗？
曙初把门打开，郭红燕旋风般地冲进来，说，我就知道你们仨在这里。我听同学说你们仨没赶上班车，便叫单位司机过来接我。这周末老堵了，这车过了三个小时才到了楼下。走吧，三位爷们，还真的放着周末不回家在这斗地主。行了，别玩了，你们仨的小媳妇知道你们放假了还不回家肯定都要生气，赶紧跟我走吧。
三人想想也是，这牌瘾也过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大光、爱国凯旋而归，心里甭提多美了。曙初不肯走，嘴上不服输地说，还没有比出高下，还要继续斗。
红燕啐道，殷曙初，你哪是这两老狐狸的对手，三十六计最后一计是什么？“走为上”，你打不赢就赶紧走哇。
大光挤兑曙初说，你瞧瞧，还是郭姐姐是高人呀。这女流可不是普通之辈，一句话就戳到要害处。
四人说说笑笑坐上红燕的车进了城。
在车上，殷曙初说了一则笑话：他老家的省会城市公安110指挥台突然接到一座公用电话打来的报警电话称有人在长江大桥的铁轨上放了两颗大炸弹，情况紧急。消息迅速向上传递。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省公安厅、市公安局、武警、铁路安全等部门组成的联合清查排爆队迅速把长江大桥封锁起来，上层的汽车、中层的列车、底层的轮船被严格地与大桥隔离开来，只见防爆队员拿着探雷器、排爆的各种工具在铁轨上过筛子似地逐一排查，果然发现一个黄帆布的旅行包，仔细打开，一层一层地包了很多报纸。防爆队员花了很大功夫总算打开了最后一层报纸，根本没有什么大炸弹，只有六张普通的扑克牌：四个二和一对大小鬼，气得公安局长破口大骂：他妈的，这个玩笑开得也他妈的太大了，玩斗地主玩得他妈的玩疯了，是不是个板妈的，以后要老子把打小牌的斗地主的家伙们都抓起来啊！
哈……车上坐着的四个挂职干部笑得前仰后合，郭红燕更是拿起拳头直捶殷曙初。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李雯还在电脑前忙着，她把白天忙不完的工作带回了家，曙初的开门声把她从一堆数字里解脱出来。她找了一双刚洗净的布拖鞋给他换上，问，你们学习班不是不休息的吗？
曙初说，上天开了眼看到我们学得那么痛苦、劳累，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便格外开了恩让我回家同小媳妇亲热亲热。老婆孩子热炕头，对我们这些常年漂泊在外的人来说基本上是遥不可及的梦。
李雯“噗嗤”一笑，说，别伤感了，发什么感叹，似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地之悠悠，我这大活人难道不在你面前吗？
曙初一把抱起她，故作认真地叫道，是啊，这世界唯一有老婆好啊！
李雯被逗笑了，说，别逗了，你去洗洗，我已洗过澡了。
曙初拍了拍她的臀部说，都老夫老妻了，还害什么羞。我帮你解解渴，就不会脸红了。
李雯说，是你渴了，还把自己装成圣人似的。
两人温存到半夜，说不完的悄悄话，直到疲了、乏了才渐渐睡去。一觉睡到太阳烧烫屁股，满屋子洒满白花花的光。一阵急促的电话声把两人吵醒。李雯去接，原来是曙初的秘书文立打来的。曙初有点纳闷，他不打手机，打家里电话干吗？迟疑间接过电话，问，是文立吗？
文立答道，殷市长，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你手机关机，我估摸着今天是休息日你一定会在家中，只好打你家中电话。是这样的，越北市委值班室昨天下午接到国家信访局电话，通知我们去领人。这个上访户是个老刺头儿，这次到公安部和天安门前闹，影响极其恶劣，市委陶书记作了批示，指名要我同市公安局、街办一块到北京来处理此事。陶书记要我到北京后先同你汇合，一切工作听你的安排与指挥，一句话，就是要把人先弄回去。
曙初一看手机果真没电了，昨晚猴急猴样地只顾着同李雯亲热过周末夫妻生活，这临睡前插上手机充电板的例行公事反倒忘了。撂了电话，曙初呆呆地看着落进窗户里的光线发愣，得，这好不容易捞上的休息日又得泡汤了。他俯身亲了亲李雯，过意不去地说，我本来今日打算陪你逛街，买几件衣服。你看看，这市里一个电话又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
李雯伸了伸懒腰，说，曙初，你去吧，我们分多聚少，又不是一天两天你不在我身旁了，我早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你别老惦记着这些琐屑之事，把精力放在你那头工作上，这次市里急急派了五六个人来肯定不是小事，你收拾一下赶紧去吧。
曙初出了门赶紧打上车直奔越北驻京联络处，同文立他们汇合。
曙初分管信访这一块，越北来的五六个同志，都是信访口上的，市公安局也来了两位，这让他略感意外。一般都是由上访者户籍所在地的县（区）、镇（乡）、街办来人即可以。同大家一一问候过，他指着市局的两位同志说，信访案件不该由你们出面呀？！
市局来人年长者叫汪东林，在市局机关分管信访工作，年轻的是越北市长青派出所所长李东。李东苦笑着说，这事摊在我们所头上。我们只有义不容辞出力的份，至于怎么出力，一切听领导的吩咐。
曙初没有多言，朝文立示意一下。
文立说，那我们开始吧，先把有关情况向殷市长汇报。
汪东林率先发言，介绍了大致情况。
上访者叫李银蔚，是来自中原某省的一个农村妇女，在越北打工二十多年。李银蔚的老家妇女是以骂街干仗出名。在家同老公打架，同公公婆婆对骂，在外同邻里街坊吵闹，闹得不亦乐乎，天天都有人家鸡飞狗跳。随着后来日子逐渐好起来，文明程度的提高，老家吵架之风也逐渐收敛了许多。但李银蔚从小在这种环境生长，耳染目濡的都是剽悍、泼辣的乡野之风，邻里龃龉之风，一种争强好胜、不服输的因子从小就在心里发芽，脾气火爆，容不得半点吃亏。到了越北之后，作为一个外乡人，她的这种心理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时时感到周围的人都在欺负她，都瞧不起她。血管里流淌的强悍因子又开始活跃起来，这种表现甚至近乎病态。她已搬了无数次的家，搬到哪里就同那里的人吵成一片打成一片。一次次的迁徙、一次次的动荡过烦了，索性不搬了。在作风上表现得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强悍、偏执。这一次她又是同邻居干仗。过去每次干仗都有老公在旁帮衬着，她从不输，都是大胜而归。邻居也不是好惹的主，一次次被李银蔚欺负也是忍无可忍，这次瞅着她老公不在家，现场无人帮她，终于把这头骄傲的母鸡打趴在地。李银蔚平生第一次输了仗，哪能忍得下这奇耻大辱，便拨打了“110”报警电话。长青派出所接到指令后很快到了现场。经过调查，是邻里因为琐事引发的纠纷，便对双方进行调解。李银蔚不同意，要求拘留对方。出警的值班片警小邢很清楚李银蔚的人品与德行，明确告诉她，警察做事有警察的规矩，轮不到她来教他。
李银蔚听了此话，顿时火冒三丈骂道，她欺负了我，你警察不管，你这是犯罪！是偏袒罪犯。
小邢告诉她，如果你受伤了，去验伤，根据伤情派出所会做出处理，如果是普通纠纷，你可提告民事。你们都是当事双方，我们是按章办事进行调解，不可能只带走一方。说罢就要收队离开现场。
李银蔚伸手一拦，哭叫起来，不能走！
她这一拦，把小邢弄得极不耐烦，也失去耐心，顺手把她的手臂划拉开，说，你这是妨碍公务，干扰警察正常办案。
李银蔚就势往地下一倒，大喊大叫道，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边叫边在地下打滚。
这一出戏让小邢和两个协警傻了眼，他们都是刚出茅庐的小伙子，哪见过这阵势，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李银蔚见警察怯了，更是来了劲，一直在地下打滚，四周的人便聚拢过来，不明就里都纷纷指责呆若木鸡的小邢他们三人。最后还是所长李东带人赶过来解了围。
有的人，你硬他就软；有的人，你软他就硬。李银蔚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不管你多在理她愣是听不进去，且愈战愈勇。李东说，警界有句俗话说：不怕没文化的强盗，最怕有文化的流氓，更怕既没文化又不讲理的悍妇。言下之意，流氓有文化同你较劲的是心智和心力。同李银蔚打交道，李东才真正知道没文化的更可怕。把李银蔚带回派出所，好言相劝她根本听不进，一会儿说腰痛，一会儿说头疼。李东火了，出了个证明让小邢仨人陪她上医院去查。他明确告诉李银蔚查出问题，是我们的责任，我们负担。好一顿折腾下来，B超做了，CT也照了，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李东以为没事了，让李银蔚回了家。哪知第二天派出所一上班，李银蔚让她老公和一个同乡抬着担架把她送到派出所办事大厅，一边咿咿呀呀地叫唤，一边骂人，说警察把她打坏了，昨晚一宵没睡，落下了内伤。
李东开始也不理，由着她去闹。三天三夜过去，李银蔚把办事大厅当成她的家，吃喝拉撒睡，把办事大厅弄得乌烟瘴气，来办事的群众不满意，指责派出所不作为。这一弄，不仅李东下不了台，新入行的小邢更是压力巨大，生怕因这事会丢了饭碗，便悄悄找到李银蔚的老公塞给他三万元，条件是不能让他婆娘再闹下去，赶紧回家走人，双方互不相欠。
李银蔚得了钱，更清楚派出所的软肋，同老公回家不到几天，她又开始了往区里、市里闹，成为上访专业户。每一次一闹区、市领导就发一次火，对她又无可奈何，只好悄悄给她点经济补偿。只要钱一到手，她就能消停一段时间。每当信访部门快要忘了她的时候，她又会像孙猴子一样蹦出来生点事，不让你喘息。这次到北京来上访先是到公安部大门口，她想往里闯，被哨兵拦住了。附近游动的工作人员问她有何事，她说是上访的，来告他们那块地方的警察打了人没人管，要找管事的大官管这事，工作人员对这种人见得多了，说，要上访去那里。他指了指不远处排着长队的队伍说。那是部信访窗口，你去那里办手续，专门有人接待。
李银蔚排在队伍的老末，望着不见尽头的队首，问前面一个老者，来这里的都是有冤情的吗？老者点点头，说，到这里告状的都是有冤仇的，地方不受理，只能指望顶头的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了。他见李银蔚不作声，问，大妹子，你有啥冤情啊？
李银蔚大致讲了一下她的案情，老者沉吟半晌说，你的案情太小，我看这里不会受理，你还是去国家信访局的衙门口试试。那里处理民告官。李银蔚想想他的话有理，便退出队伍往天安门方向走去。到了天安门城楼下她看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还夹杂着不少外国人。她眉头一皱，有了主意，从行囊中拿出一块硬纸板，上面串着根细绳，她往脖子上一挂，便往人多的地方一站，那块牌子上是她请人写的八个红色大字：警察打人，沉冤待雪。周围的人一见，纷纷拿出相机“咔嚓咔嚓”照个不停。几个老外端着小型摄录机对着她也是一阵狂拍。天安门广场到处都是流动的暗哨，一看这边动静不小，马上围拢过来，一边把那些拍照的人隔离开，一边把李银蔚胸前的牌子摘下。接着两个身穿警服的警察一左一右夹着她，把她带离城楼下。在广场边上的一个小屋子，警察按例要检查身份证，大致弄清了这个中年妇女的基本诉求。警察也不多说，马上往上报。直到越北接到北京方面的通知，这才知李银蔚这出戏演得太大，市里丢尽了颜面。艾敬民把区长叫到办公室狠狠地骂了一顿，要他连夜召集人马去北京善后。当着区长的面马上把这事报告陶书记。
曙初问道，李银蔚目前人在何处？
驻京联络处主任老张答道，昨天上午我们接到通知把人接到联络处，打算今天就把人送回越北。
曙初沉吟片刻，说，光把人送回去解决不了问题，她心头的结还在那里，一旦有机会随时会跑到北京来上访。我的建议是回到越北后，一方面请心理医生把把脉，对李银蔚这种性格偏执或裂变的上访老专业户进行心理分析与会诊，提出正确的心理治疗方法；另一方面涉及部门和个人不要无原则地退让，大是大非面前要有鲜明的态度，不能一遇到事就躲。如此下去，正风树不起来，歪风邪气抬头，好人受欺负，刺头得好处，基层工作必将受影响，那些愿意工作表现优秀的同志的积极性被压制，社会道德无底线，良知被扭曲，这种状态再也不能任其蔓延和发展下去。
大伙儿头回听到有领导讲如此解气的话，过去只要碰到类似事情，领导都是绕着走，生怕会沾上身。久而久之便形成这样的局面，领导不吱声，小兵不作为，现在领导表了态，做具体事的人就有了尚方宝剑。
曙初说，李银蔚进了联络处的门也是客，我去看看她，搞清楚她到底有多大的冤屈。
汪东林是个老公安，见市长要亲自见上访者很是局促不安，在他印象中从未有市领导主动去见上访户的。他略微迟疑了一下，为难地说，殷市长，人您就不见了，我们会把后面的工作做好。
曙初严肃地说，天下没有天生的刁民，我倒是要领教领教她的刁蛮与泼辣。
蜷缩在屋里的李银蔚没想到市里的领导会来看她，一时有些慌乱，后来见曙初并没有表现出凶巴巴的样子，反倒更没了主意，不知这书生市长会拿她怎么样，昔日的撒泼劲儿也偃旗息鼓。
曙初和颜悦色地说，李大姐，我了解了你的出身，你也是吃过不少苦的人，从小没爹没妈常受人欺负，所以养成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爽快、耿直。对你受到的冷眼与不公正待遇，我作为地方行政官员表示同情，问题出在下面，责任在我们上面。
李银蔚听了曙初的话，刚才满不在乎的表情明显起了变化，她蠕动着双唇，好不容易挤出两字：市长……
曙初摆了摆手说，什么都不用讲了。你回去后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情无休止地这样闹下去你能得益多少呢？人活在世上只为一口气，折腾来折腾去这个面子都没有了，如何争这口气？是非曲直总有说法。你也拿出个解决方案来，同今天来接你的同志面对面好好谈一谈，我相信你能想得通的，也能挺过心理关。
说罢，曙初离开了李银蔚的暂住房间。守候在门外的工作组组员这才松了口气。联络处老张边走边告诉曙初，他们联络处一项最重要的任务是截访，每年从越北到北京上访的有几十户，都是挂上号的上访专业户，尤其每逢“两会”和国家重大活动期间，联络处人人都如临大敌，随时都要去国家信访局接人。目前，地方政府为了维稳需要，这方面所消耗的物力和人力是巨大的。这个钱不能不花，每月都有上访案件人数通报，成为衡量一个地区稳定状况的重要指标。每月排名的前后已涉及地方官员的职务晋升和业绩考核的主要因素，谁都不敢等闲视之。
曙初闻言，对他的话题有了兴趣，说，我虽说分管信访，但对此项工作介入程度不深。今天正好是休息，老张你就此话题同我好好交流，越北来的同志有兴趣也可参加，所谓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也是一种促进、增强此项工作的预见性和针对性。
大伙儿聚拢在老张办公室，老张开门见山地说，因为上访问题已蔚然成为各级地方政府业绩考核的一个重要的因素，有极少数人脑瓜子转得快便觅到了其中商机。从上访户到截访再遣返已形成长长的完整产业链。当然，这个产业链是见不得阳光的，只能在暗处或私底下运作。江北省前段时间来了二十多个访民求告，原因是开发商把农民的房拆了，补偿款却迟迟不到位。失去了工作和栖息地的农民先是同开发商对抗，什么手段也使出来，最终还是被赶出了祖祖辈辈留下的土地。农民找市里领导，市里没一个人出面，只能往省上告。省里一个电话让市里到省政府大门口去领人。眼看着省里也不解决，他们进京告状。你这边还没到国家信访局的门口，二十多个农民身后就出现一伙身份不明的人，再往前走，去路也被另一群人堵上。前行不能，后退也无路。农民们正在犹豫、惊惶之际，来了一辆中巴车，“吱”地停在他们面前，前后两群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农民们一个个地抓上车。一上车，抓他们的人把车窗布帘全部放下，根本看不到外面的街景，这群农民大多是头次到北京来，这车开的方向，到哪儿了，谁都不知道，车上看守他们的人不吱声，也不对他们动手动脚。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车子停了下来，农民们被赶进了一个荒废的农家旧院子。二十几人在这院子捱了二天二夜，时时都有人把守大门，根本逃不出去，每天只有一个干馒头和一兜咸菜疙瘩头，到了第三天来了一辆江北的小客车把他们装上一路南行，到了农民所在市的地界线上，便把这二十多人丢下车。可怜这二十多个农民状没告成，还走了二百多里山路才回到家，事后这件事被媒体记者知道了捅到网上，这信访产业链才最终曝光。策划本次事件的幕后黑手就是这个市的驻京联络处主任，他花十万块钱雇了一家地下保安公司的黑保安，全程绑架了上访的农民。最终这个市的分管副市长和驻京联络处主任均受到撤职处分。
汪东林曾查办过类似案件，颇有感触地说，有市场，有需求，它就一定有存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一纸行政撤职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从信访形成的市场看，信访者本应是食物链的最底端，是被人利用的工具与诱饵。我相信绝大多数信访者都有正当诉求，这是毋庸讳言的。但是我们更应当看到类似李银蔚这样的人本身对社会存在偏激或错误认识，他们正好利用我们工作中这样或那样的缺点或漏洞，无限夸大错误，这势必造成政府被动，从而满足信访者个人私欲，因而，信访成了这部分人乐此不疲的游戏，成了敛财的工具，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政府工作人员的紧箍咒，这些人相比于那种所谓帮人消灾解困的中介公司，毕竟还是分散的、独立的、游离的。他们虽然没有形成庞大的产业，但影响却极大，蚂蚁虽小，挠在痒痒处也不容小觑。
曙初对李东说，你回所后转告你那个新进所的小弟，不要因为李银蔚背上思想包袱。年轻人刚刚踏上社会，没把人心想得那么复杂，一旦遇到困难与问题就容易产生消极与抵触情结。这时，我们这些做领导的，要像大哥哥大姐姐一样去关心、爱护他们，帮助他们迈过这道心理门坎，完成好人生的第一堂课。
李东说，谢谢市长关心，我们一定多加强这方面的工作。
曙初说，人送回去不等于工作就做完了，信访部门和李银蔚所在的街办同市局的同志碰碰头，多商量商量再想想我们从何处入手把这个刺头问题解决了，不要让我们越北一次次被天下人耻笑。这个负面曝光影响太恶劣，后果太严重，谁都扛不起。
文立说，殷市长放心，我们下午就赶回越北，再做更多细致的工作。
曙初说，那我不占用大家更多的时间，大家都分头去办。李银蔚问题的最终解决有赖于各方面的共同努力。
文立送曙初出门，曙初说，文立，这件事你要多操操心，要全面跟进，抓落实。市里工作有什么新动态吗？
文立想了想，说，其他一切照旧，死水微澜而已。不过，在艾市长的主持下，南岭煤矿同阮春的合作已完成了合同协议的签订，现已进入人员分流和机构重组阶段。
曙初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句，他们动作挺快呀。文立惊疑地望着曙初，似在问，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曙初赶紧掩饰道，改革出生产力，速度增效益，把工作做在前头总是好事啊！
与文立分手，曙初挺纳闷，他曾记得南岭矿的老矿长宁一舟在后来一次汇报中，说过不想同私营企业主打交道，愤愤不平地历数阮春开办的小煤窑对南岭大矿的蚕食，痛心疾首地说，别看这些小煤窑不起眼，但非常见效，哪里有煤就挖到哪里，一座小煤窑的产量不算多，但十座煤窑累加起来，产量则十分可观了。南岭大矿被这批小煤窑弄得苦不堪言。小煤窑分布在南岭一号矿井周边，常常被小煤窑越界开采而发生渗透、渗水等事故。同时，小煤窑由于人工成本低，在市场上竞相压价，基本上把南岭矿原有的市场抢夺走了。这也是南岭矿衰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正是因为领教了阮春这些小煤窑主吃人不吐骨头的本性，宁一舟知道南岭矿发展到今日的不易，害怕矿井遭到毁灭性开采，矿井到他手上会把几代矿工积攒起来的家业毁于一旦。曙初当时被他痛哭流涕的表情所感染，当即表态一定帮宁矿长共同想办法寻求拯救矿山的路子。然而这大半年过去了，南岭矿最终沦落到靠出卖开采权度日，老宁竟然也接受了这个方案，他这个弯是如何转过来的？曙初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在曙初去南岭煤矿调研之前，阮春同南岭矿的谈判早已进行，主要因为价钱与人员分流问题一直没有谈拢，南岭一方表现不甚积极，这个谈判就基本停滞了，因此，老矿长便没有把这个中款曲告诉曙初，给曙初造成矿上仍是独立实体单位的印象。随着艾敬民的强势介入，加上矿上基本处于破产边缘，工人发不出工资，这个地方煤矿的资产整合工作已不是南岭人能左右得了，一切以市里态度为方向，在艾敬民主导下，资产整合再度紧锣密鼓起来，并且进展神速。
原一号井作业工人有一千多工人，阮春只同意接收其中的百分之十，引发工人极度不满。老矿长对阮春说，阮总，这些工人在矿上工作了一辈子，把最美好的青春都献给了南岭。现在他们大多身体有病，又无一技之长，你让这五十来岁的大叔、大妈重新择业，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阮春不耐烦地说，我愿留下百分之十的工人还是艾市长强行要我接收的，你瞧瞧你们的员工，一个个要待遇，挑活干，工资还奇高，每个月光交五险一金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年头没有慈善家，按我的脾气，一个都不收留。这工人遍地都是，周边农村一吆喝青壮劳力都愿到矿上来干活，报酬还不高，省去社保、医保，少操不少的心。
两人谈掰了。快下班时，艾敬民打阮春的电话，直接就骂开了，你这脑子是不是一根筋，这百分之十的工人留下来是“政策红线”，是不能碰的。你先接收下来，以后不满意了，再找理由辞退不就行了，但眼下你不能这么干，要以改制转型大局为重，等这节骨眼过去，省里、市里没人盯你了，你再做变通。
阮春一听便明白了艾市长的意思，马上应道，好，好，就按市长指示办。
阮春吩咐他的副手阿彪，这段时间你交代你的手下给老子警觉点，都上矿上盯着，确保我们丰东集团接收一号矿井工作圆满、顺利进行。阿彪连称好好，立马出门去办。
阮春给老家的阮小扣打电话。
小扣问，叔，干啥呀？
阮春威严地说，小扣，你帮我在乡下招几百名强壮男子到我矿上来做工最好招那些到东北打工讨不到工钱的民工。你招好后，等我电话随时让他们来矿上上班。
小扣答道，好嘞！江北是个劳务输出大省，人多地少，当地劳务市场根本无法转移土地上多出来的人口，青壮年劳力有点文化的基本上都往南跑，没有文化的基本上往东北去做建筑小工。那时，人口的优势在这个国度体现出来，劳动力成本低，农民工进城还真不好找工作，不似十年后劳动工资飞涨，岗位众多，劳动力缺口大。当时阮春招的工人月工资不过千元左右，其余不管。所以，他愿意用农民工，尤其是矿山这种劳动强度高、技术含量低的工种最适合那些身无一技之长的农民。阮春从来就不缺工人，这也是保障他有超额利润的主要秘诀。
合资新成立的新南岭煤业公司在“先生产、后完善”的思想指导下，开始了运转。整合下来的一千多名工人，陆陆续续来到老矿南岭煤矿总部的职工服务中心报到，等候再分配，这个再分配其实就是让你点个卯，何时上班另行通知，说白了，同下岗了没啥两样。刚开始，这批工人还存有幻想，老矿部会管管他们，好歹许多工人在这矿工也干了二三十年，同矿里也有感情。随着国家经济改革的进一步收缩与调整，整顿金融业，银行大规模收回贷款和清理不良资产，南岭煤矿基本上失去了资金来源。面对上千名各路下岗的工人蜂拥而来，矿里欲振乏力，只能寻求市里帮助。越北是个经济十分薄弱的城市，缺乏支柱产业和龙头企业，基本处于自给自足的原始生态，不可能存有多余的、闲置的就业岗位满足这批下岗工人，而工业布局的超常规透支了本地的经济能力，这种格局根本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一遇风浪便翻船。越北的现状是个通病。工矿企业规模小，粗放式经营，经济效益普遍一般。市里也无良策，只能靠天吃饭，这是改革过程付出的必然代价。谁都明白对南岭煤矿不下重手，就改变不了现状，就可能成为越北永远的包袱。陶正正听取完艾敬民的汇报后，表示同意艾敬民做出的基本判断，并决定把南岭煤矿的改制方案提交市委常委会讨论决定。艾敬民在市委常委会上详细汇报了南岭煤矿的资产整合方案。陶正正表态道，我觉得南岭矿的改革一定要寻找到最佳突破口。时不我待，再不大刀阔斧闯出一条路，就会错失良机，这个方案的目的在于借一号井的改造和人员重新优化组合的机会焕发老矿新的生机，也为整个越北市的国企改革提供示范性路径。
书记一锤定音，艾敬民的方案顺利通过了常委们的审议，很快付诸实施。
几个月后，一号井的老矿工惊奇地发现，班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新面孔。他们大多操着浓重乡音的江北话，听起来晦涩难懂，大部分新人连普通话都不会讲，矿井本身就是个封闭的世界，不需要人太多的交流，只要能干活，能出煤就行了，会不会讲普通话谁也没在意。但是，几个月下来，老工人却感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了。当老矿工把技术传给新工人后，这批新工人在获得技术本领的同时也渐渐学会了讲普通话，交流已无阻碍。接着，阮春从他们里面选用一批人陆续担任班组长。不久这批班组长上面有了工头的出现，这些工头都是阮春从丰东集团内部调来的，直接听命于阮春，所有工人的生杀大权全掌握于这批工头手里。宁一舟派来的那些管理人员，阮春基本不用。一号井区成为阮春的独立王国，宁一舟的指令不如阮春的话管用。如今的南岭煤矿，老矿部基本成了摆设品，对阮春毫无牵制和监督的作用。老工人们怵了，这不是回到私人煤窑时代吗？矿长叫矿主，领班的叫工头。工头基本上不用下矿井干活，都在出井口盯着，出煤量决定着他们的表现好歹。阮春关注的是产量，只要能产煤任何办法都可以。他知道什么人应当放在什么位置，什么事如何捏在七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