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醒了个大早,许是不大习惯的原因,一夜里睡得并不安稳,起了身后,我看着屋内的摆设,走到香案旁,炉中的安神香已燃尽,我向来对点香提不起兴趣,自然也不会去侍弄它,我正觉无聊却瞥见衣柜上方横列着两三个盒子,衣柜比我高出不少伸手去探连边都摸不着,我扭头在屋中搜寻了一圈,不得已搬来了坐墩,我站在上面才堪堪拿得到,这三个盒子沉甸甸的,靠近了还有一股沉水香的味道,盒子表面未经雕琢,看着普通极了,可堪夸赞的也只有简约大方了,我抱着三个盒子回到了床上,这盒子并未上锁,我将其掀开里面是一沓宣纸,上面似乎抄写着什么,我顿觉无聊又掀开其余两个,与第一个毫无差别,我随意拿起一张放在眼前看着,我看过去的一瞬便认出这是娘亲的字迹,不由得认真看下去,只见娘亲娟秀不失风骨的字体下抄录着:
“缵重明。端拱保凝命。广大孝休德,永锡四海有庆。”
我读完才发觉这是爹爹的诗,我低下头笑了,这屋子是娘亲的闺阁,想必娘亲还未出嫁时便仰慕了爹爹,我将这盒子又封上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原位,毓文端着洗漱所用的物什进入,看到我起了笑道:
“公主今日可是起了大早了,平日这个时候还要在床上赖上一会呢。”
我将手浸泡在水中,毓文又开始为我梳头,将桂花油抹在梳子上,撩起我一绺头发,生怕扯疼了我,又嘱咐道:
“近些时日天干,公主多浸泡手足也是好的,可还是要仔细着水凉了,若是凉水怕是适得其反了。”
毓文比我大不了多少,却心细如发,有智有谋,待在我身边实则有些屈才了。
我看着梳妆镜里的她,正仔仔细细的为我挽发。
我拿起了一支小巧玲珑的簪子,虽然素净却雅致的很。
梳过头后我便自己穿了衣服毓文只为我整理衣襟。
“国公说了,您是个贪睡的,只在自己院中用膳就好,不必非挤在一起用。”
“那便传膳吧。”
膳食还未上桌,小姨先登了门,她脸上推着笑,一步做两步地冲到我身边。
“过几日午后去泛舟,你可想去?”
泛舟是我一直想做而不能做之事,现下能去自然是好。
“我昨日已央了平远侯夫人,要她请些人来一同热闹热闹。”
说完又看着我笑:“东京的贵公子和闺阁女孩都会去的,自然也有程哥哥。”
又捏住我的手道:“我原想着只咱们去,可又实在怕人瞧见,还不如寻了正当理由,避免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点头表示赞同可又不自觉担心起来:
“此次出宫是私下所为,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京中闺阁女子也是有几人见过我的。
小姨摆了摆手:
“我外祖是外地人,有了功名才离开家乡到了京中,难道我们家不能有几门远房亲戚吗?到时候你就带着面纱,遮的严严实实的,保管不让她们认出你来。”小姨俏皮的笑着,为自己的主意得意着。
我只能点头,这是唯一的办法。
小姨拍着桌子:
“那便这么说定了。”
随后小姨的女使玉儿端着碟点心进了来,放在我们面前:
“这是夫人今日天不亮就使唤人去买的牛乳酪,最是香甜软糯。”
我爱吃甜食,小时候牙齿坏了一堆,我的点心果子挟着那些糖果只要沾上了一点甜味,就被爹爹打包扔了出去,上次吃甜食还是在皇后的殿阁中,我顾不得净手,扯了一块塞到嘴里,甜嫩极了,又不粘牙,入口即化,我赞叹着又扯下一大块,小姨看见当即将盘子撤了过去,塞到云儿手中:
“得了得了,打打牙祭便好了,吃这么多,小心你的牙。”
毓文端来一杯热茶:
“甜食最爱腻胃,喝些热茶吧。”
“当初毓文还是个同我们一般大的小女孩,就被母亲挑中送入宫中陪在你身边,如今看,毓文周到细心,把你的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也不算辜负了母亲的一片心意。”
我扭过头看毓文对着她撒娇般地笑了笑了:
“毓文陪我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姐妹,我是很喜欢这个姐姐的。”
毓文眼角润了又润,带着颤抖开口道:
“奴婢身份低微,只有好好伺候公主,来报答国公夫人和您的恩情。”
我握住毓文的手安慰道:
“我知道,你是待我最好的。”
“传膳已经有了一会,你去看看怎的这样慢。”
毓文俯身行了一礼便出了门。
“这是现下最时兴的胭脂水粉,我亲自跑了一趟,专门给你买回来的。”她从袖口掏出耍宝似的拱在我脸前。
我打开了其中一个盖子,香味立马便扑了上来,是淡淡的玫瑰味。
“可真好闻,只是为何一下子买了这许多。”我望着小姨的手,一双手不大却足足捧了四五个小盒子。
“卖胭脂那姑娘长的白净,肤色若雪,她在脸上试给我看,好看的不得了,我便全买了。”
我用指尖轻轻沾了一点,在小姨面颊两旁扑了一些:
“我瞧着你虽肤色不白,可敷上去也是好看的很哪。”
“好啊你,竟然嘲笑我。”
我俩正打闹间,听的外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奴婢给公主、姑娘请安了。”
“起吧。”
“贾妈妈吩咐奴婢来此唤三姑娘去春来居,说是主母的吩咐。”那小丫头低下头认认真真地说着。
“可有说是为何?”小姨放下胭脂盒子,低头抚平自己的裙角。
“奴婢不知,但是贾妈妈说很重要,请您尽快过去。”
小姨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似在思量些什么随即看着我笑道:
“本想着陪你一起用膳,可看来是不能了,你自己吃吧。”
我原想着陪着一同去看看,听得小姨这样说,只能点点头,看着她和玉儿随着那丫头走了出去。
高来仪随着那丫头三步并两步的往春来居走,到了院门见站了两三个婆子,都是平素春来居最得力的,正严把着门口除了高来仪和玉儿,连传话的丫头也被拦在了外面。
“主母正在寝阁,请姑娘快些过去吧。”
高来仪点点头,正走到屋外,便见一个白瓷香炉从屋内飞出来,还伴着一阵高昂的骂声:
“小贱人,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使心计,枉费我十几年的教养,还不如当日就溺死她,倒生不了今日的祸端。”
高来仪堪堪站定弯下身子捡了那只香炉起来,燃尽的香炉灰撒了一地,瓷质的香炉此刻也摔成几瓣。
“母亲何故发这么大的火。”
“你那二姐姐,该天杀的货色,给老娘惹这么一大摊子事。”
高来仪素知自己这个母亲,自小就养在家中长辈身边,她的母亲只略识的几个字,只不过算不得一个睁眼瞎,但在教养儿女这方面,向来是使不出力气,只一味要什么给什么就是了,而父亲数年寒窗,所有时间精力全部放在考取功名上,自然也顾不得教养孩子们,待功名到手,在回过头去看自己的儿女们,下了好一番功夫去调教,却也不过是收效甚微,家中诸长辈,年龄大了才得了这一个孙女,对她更极其宠爱,从小虽也拘着学了几年规矩,却只不过求的一个表面上仪态学识过得去的结果罢了,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落落大方,谈笑得宜的国公夫人,可在家中便是这点了火就着的火暴脾气。
“母亲,你发了这么大的火,还打碎了香炉,可有什么用吗?”高来仪将手中的碎瓷片递与贾妈妈,忙去扶住了她,用手在胸前顺着气。
“不管什么事情气坏了身子总是不值当的。”
“我从前竟想不到她有这样的心机。”
贾妈妈叹息着上了前,也是满脸的愠怒:
“今晨天还未亮,二姑娘就打发了人到府中,说是自己中了毒,要请主君主母为她主持。”
“中毒?中什么毒?”
“是前些年在外地购的苦杏仁,二姑娘家宅不宁,主母就....”贾妈妈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高来仪脸色顿时白了,一颗心也好像堕入了深渊,这毒是母亲购入,是为遏制妾室不敬专宠,若放任不管,必定牵连高家。
“是哪个大夫查出来的。”
“这小贱人,递贴子进宫请了太医,若不是太医与你大姐姐素来有些交情,此刻只怕已传入官家,娘娘的耳朵里了。”
高来仪屏息想着:
“那母亲的意思是官家不知但东京城内已有人知?”
“二姑娘中毒前便算定了要将此事闹大,现下城中只怕已有流言,官家和大臣们都在上朝,若是下了朝,凭着东京长舌妇人们的嘴,只怕一刻不到,就要传遍满城。”贾妈妈说完这席话心心惊胆战的看着高来仪。
“二姐如此究竟是为何?”
国公夫人满脸恨意:
“还不是为了那个爵位,那小贱人惹下这弥天大祸,我定要扒了她的皮,以泻我心头之恨。”
“二姑娘的贴身女使今晨也来过了,说这毒是下在皇后赏的人参里,若是咱们家不按二姑娘心意而行,就要拿着人参去敲登闻鼓。”
高来仪胸口的怒气直冲脑门,险些站不稳,问道:
“那二姐姐心意是什么?”
“那女使说了,在府内一切已安排妥当,供词是程公子不敬继母,把毒下在了皇后赏的人参内,咱们家的人过去只需主持公道就是了。”
“她竟敢如此狠毒。”高来仪险些站不稳。
“你不日即出嫁,也该让你看看这深宅内的肮脏事。”
“母亲,该送公主回去了。”
“你去套车,陪公主回宫,直接在府内上车,不可让外人瞧见,就说是三姑娘要进宫拜见贵妃。”她指着玉儿一通吩咐,玉儿也是不敢耽搁,急忙转身离开。
高来仪扭头问贾妈妈道:“你小女儿呢?”
贾妈妈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有此一问:“应该在她自己屋里。”
高来仪看向高国公夫人:“母亲,唤玉春来,玉春那丫头我见过,最是机灵的,外面的人也从未见过她,到了那或许会帮到我们。”
“你心里已有了主意,是不是?”
“还未知可不可行。”高来仪说着脸上还是忧愁一片。
玉春被唤来,高来仪亲自卸下她的钗环妆容,转身去内阁拿出胭脂在她头点了几个红点,将头发散开又随意扯了个发式,去唤人拿了略宽大的衣服来,说道:
“不必绫罗绸缎,普通丫鬟衣服即可,到了程侯府上便说玉春是医女。”
贾妈妈取来布衣帏帽玉春急慌慌地换上了。
毓文此刻也传菜回来,摆了满桌,其余诸人皆已退下只留我和毓文,我瞧着满桌没见过菜式十分惊奇,自己连吃了好几口,又夹住一块肉脯往毓文面前送去,她扭脸看了四周,才低下头吃。
“好吃吗?”与毓文说话间我已然又夹了好几口进去。
“确实很好吃。”
“外祖母果然记得我的喜好,大早上就有肉脯吃。”
我扯毓文坐下,往她手里塞了双筷子笑道:
“出了宫就不要死守规矩了,快些和我一起尝尝。”
毓文起先很不自在,总看来看去,被我敲了几下才静下心来用膳。
正当我和毓文吃的欢快时,小姨身边的女使玉儿在门外求见,毓文引了她入内,她略行了一礼,似乎有些着急,气喘吁吁的说着话:
“我家姑娘要我来告知公主,程公子后母也就是咱家二姑娘中了毒,我家姑娘说此事牵连了程公子,请您回宫告知贵妃,商议对策。”
我心中顿时慌了起来:
“怎会牵扯程哥哥?那他如今在哪?”
玉儿急忙扯起我,毓文跟在我身后也是急急慌慌地往外走。
“后院已套了车,您请先上车,待路上奴为您说清楚缘由。”
我们三人几乎是跑着到了后院,到时已有车马恭候。
匆匆上车后,玉儿便为我细细讲了事情的经过,我有些讶然,二姨母我也算见过几面,虽不如小姨亲厚,可她待我也是极好的,平日更是温柔似水,这事情实让我难以接受。
“想不到姨母竟有这样的心思。”
“二姑娘如此是把咱们家和贵妃都牵扯进去了。”玉儿叹息着却有意避开了苦杏仁的事情。
“那程哥哥...。”我心下一沉若姨母得逞,程哥哥便是毒害继母的罪名,最轻也是要流放发配的。
“听咱家二姑娘的意思,程公子只怕已被扣在府中,就等罪名落实了。”
我手心里满满都是汗,这事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死局,二姨母还放了消息出去。
“流言向来都是长了脚的,若是闹得满城风雨,只怕再无转圜的余地。”毓文在我一旁担忧道。
“若指出程哥哥是冤枉的,那就非得证明是姨母所为,可,可二姨母到底是高家女儿,毓文,咱们该怎么办啊。”
“公主,您别急,最要紧的是保住高程两家的颜面,不论是哪一家的过错,另一家都逃不掉,如今不是追究谁对谁错,而是如何顾全俩家。”
“那该如何将俩家都扯出来啊。”玉儿说着,满脸的忧愁。
一个想法电光火石般出现在我脑子里,若此事不是姨母做的自然就和高程两家毫无关系。
“除非,有另一个人出来担了这一切。”我说着看了毓文一眼,想从她的眼里得到肯定。
毓文看着我没有言语,默默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