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娘叫起的。睁开眼,天才朦朦亮。
娘浑身利索,从里往外抖着精神。她要去乡医院。伍宝有点慌,拉住不让去,给娘一巴掌掴在脸上,娘给金星包围了。他腾出右手,拍了一下脑门,看清娘一脸怒气。娘说,放了我,你不去看,还不让我去吗?老婆子啥都不怕。你们没用的东西。
乡医院不算太远,可娘老胳膊老腿的,禁得住路上的磕绊?他不肯松手,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劝词。娘一低头咬住了他的手,他只得松了手。娘怒冲冲迈过门坎,消失了。
他脑子依旧懵懵的。慢悠悠地踩到了三龙家门前的砖头,呵了呵,清清嗓,想喊的是三龙地虎的名字。一张口却喊出了豫东调的《打金枝》:
有为王我金殿上观看仔细
殿脚下跪坏了王的驸马儿
为王我不传旨哪个敢斩
斩驸马,斩驸马本是把孤王来欺……
三龙地虎跑了出来。三龙说一大早就"为王"个毬呀。地虎说师傅你唱得还真不赖哩,干脆你也进城,参加广场上的老年演唱队算了。伍宝什么都没说,领他们到三龙家后面的树林里。那边由坑面上吹来的风凉凉的。伍宝在几棵树间转悠,找到了一棵,用手一拍,就用它。地虎让烟,说吸完烟不迟。这里僻静,鸟雀在树枝间窜动,喳喳着。听不到人的声音。
伍宝捡一黄土块,在大树干上唰地画出一个胖胖的人头来。三龙地虎都惊奇,没见他平时画过什么,而如今画的人头像却栩栩如生。三龙说像胖子的。地虎说像黑皮的。胖胖的一张脸。伍宝说像我自己的吧。
伍宝用土块指了脖子处,说这儿就是点晕的穴位。如果是个胖子,你能清楚看见肉沟沟,瘦人,不明显,全是自己的手去判断。三龙说怎么个判断法。伍宝说,这儿有骨节,得用手去摸,一摸便知晓。你俩先相互摸摸,我看看找准没有。
两人不是生瓜蛋,以前都观察多少回了,当然都摸到了穴位。
伍宝说,你们能把羊点晕,我不怀疑你们的手劲。但劲要使到地方。这地方是要害,手指不能上更不能下。往上点,能把人点成"皮囊",就是人家说的植物人。往下点,就要了人的命。我爷曾往下点过一个土匪,往上点过一个当兵的。当兵的成了"皮囊",人家把我爹带走了。点的那一刻,有讲究的,三个字,稳、准、狠。这也需要练,一般能用这两手指卡鸡蛋,一下子能卡破,就够了。你们能掐晕一只羊,力道没说的,关键就是火侯。招儿就恁多,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以后就看你们怎么练了。你俩脑子都比我强,虽说一个是独臂龙,一个是拐脚虎,两三年以后就能比我点得好,手艺养人,要记住,有了手艺,挣钱是迟早的事。
三龙地虎轮番上阵,在人头像的脖子处掐来掐去,早晨的光景慢慢过去了。
三龙娘喊三龙。她扛了条帚,说去学校,要他看看圈里的羊,有一只一直不好好吃草。
三龙回头问伍宝,那羊不会有事吧?伍宝说过两天就好,它是吓坏啦。
早饭时间到了,不用问,三龙家里没了人。红园在医院照顾小梅,他老娘扫学校,不到半晌午不回来。伍宝摸出几块钱,让三龙到四板桥上买些油条来,他说咱仨就在这儿吃一顿吧。地虎问,奶奶呢?伍宝心头一振,马上淡淡地说,她去乡里了。
"她是不是去看小梅了?"地虎问。
伍宝点点头,觉得鼻腔里有股酸液朝眼里冒。他不能流泪,又很想痛快流一次。他佯装没事,起身到坑下面解手。他假去解手,真的流了泪,流了许多。后来在水里洗洗手,拭了拭脸,又若无其事地上来。
树林里鸟鸣正欢。他和地虎只吸烟,谁都不说话。
伍宝终于忍不住了,问,地虎,昨夜我叫你给箩斗王写字,一路上就想跟你说个事,没说出口,怕不合适。
地虎说师傅,咱爷俩,有啥合不合适的,你只管说吧。
伍宝说是这,地虎,小梅的事你可能全晓得了。她命苦,人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年龄相当,条件嘛,现在也差不多了。她是我捡的,我得管她的事,不然,我坐卧不安。你娶了她,咋样?
地虎没思想准备。以前在坞坡镇刮冬瓜时,小梅也偷偷看他,笑他。漂亮的小梅,也偶在眼前闪动。但自己残了条腿,条件差,从来都没想过娶她。
见他一时没言语,伍宝又说,这是大事,想想再给话。收不好庄稼一季子,娶不好女人一辈子……
地虎迟疑一会说,师傅,昨晚我听到了马叫,咱村有养马的吗?
伍宝一惊,说没有。我好像也听到了。这事有点怪。
这时三龙回来了。除了油条,还买了三瓶啤酒。
伍宝拍了地虎一下。地虎接过啤酒,用牙啃开了瓶盖,递给伍宝一瓶,啤酒花溢了出来,伍宝马上吸掉啤酒花,又喝了一口,才拿油条吃。见他吃得不紧不慢,没滋没味的样子,三龙问,是不是不好吃?伍宝说,有酒就够了。饭后,伍宝要他们试点自己。三龙的手先来了,卡在他的脖子上,穴位不太准。地虎再来,穴位找到了。他说三龙,你没找准穴位,也不奇怪,像我这种人,胖得头和肩长在一处,不显脖子,你得用手细摸,不能光凭眼看。他又让三龙试点地虎,三龙一把就找到地点。再让他试点自己,依旧摸好一会儿没找到穴位。他觉得三龙的手有点抖,便说这可不中,点晕最忌手抖,就是头上顶着枪,屁股上着了火,也要集中精力,心不慌手不抖,一下完成。三龙有点沮丧,他说你就先点瘦人,点得多了,自会收拾胖人,熟能生巧。口头上这么说,心里却禁不住感叹,人的悟性真是有差别啊,像三龙,经常在店里看我点别人,咋就光能点瘦脖子,而找不到胖脖子的穴道呢?
头上给泥蛋砸了一下,仰头看看,树叶静立着。刚低头,又给砸了一下。伍宝朝周围一瞅,发现坑边几个孩子正玩泥巴蛋。他们手握小树条一端,将泥巴蛋沾在树条另一端,正往这儿甩呢。三龙地虎也感到了这一点,三龙问,要不要赶走这些狗日的?伍宝摆摆手,说你们好好练习,我过去瞧瞧。
他跟孩子们玩到了一处,才知是星期天。黑皮的儿子当然也在。伍宝说我教你们做凹坞吧,那玩艺摔得响,比甩泥蛋好玩。黑皮儿子说好,其他孩子也都扔掉树条,到坑边挖黄泥上来。
伍宝先给黑皮儿子做了个六眼凹坞,黑皮儿子举过头顶,猛地一摔,六个眼全炸响了。他又给其他孩子做,黑皮儿子说,不能超过他的。伍宝就做成五眼的,四眼的,还有独眼的。当然眼越少,凹坞越好做。孩子们也会做,只不过捏成的眼少。大家高高兴兴。伍宝也给自己做了一个,五眼的。自己举起来朝下摔时,还喊了一句"天地君亲师",全炸响了。他蹲下来,吸起了烟。孩子们纷纷学他,摔凹坞时也喊,喊的是"一二三四五",比赛了起来。
伍宝的一支烟没吸完,有人喊他,声音苍老,乍一听,以为是老娘,起身一看是丰收的娘,睁着独眼,招手要他过去。
伍宝笑着问啥事。独眼老太扯他到僻静处,说我找你半天了,家里没人,店里也没人,还以为给山猫拉吃了。伍宝说大娘,我一肚子酒精,山猫不敢吃,它怕醉呀。老太太也乐起来,说俺丰收要有你恁会说,也不打寡汉条了。伍宝说我不照样寡汉条一个,你不会是给我说媒的吧?老太太说不是给你说媒,是想求你给俺丰收说媒哩。
老太太要他把小梅说给丰收,还说小梅如今破了身,名声不好,传老远。丰收跟黑皮几人处得不赖,小梅嫁了他,以后坞坡镇就没人敢欺负她了。丰收年龄大点,可结结实实的,总比刘春庚的傻瘸儿子强吧。丰收又能挣钱又能干活又知道心疼人……
伍宝脸盘笑着,右手的五根指头直直地竖起来,有一种弹力,将指头上的泥巴弹落下来。面对丰收娘丝瓜般可怜的老脸,他想,这张脸要真是一个丝瓜多好,他会毫不犹豫出手过去,将那只烁烁闪光的独眼点灭。
撇下她,伍宝翻坑来到三龙屋后的树林,觉得右手灼灼发烫,朝面前一株细树猛地一点,那树叭地断为两截。
临近中午,村子里热闹起来。箩斗王背着五只闪闪发光的新箩斗,拄着双拐,有意似的,由村西四板桥下来,顺着村街走往村东。二目放光,直视前方,见谁都不言语。
黑皮正领乡工商所的两个人,沿街收门店费。工商所的两人觉得稀罕,问这老头干啥的。黑皮说,这家伙神经蛋。王家争分明听清了,却没有说话。搁以往,他会躲开黑皮这伙人的,可今天,他迎面而上,冲向人群。这群人纷纷捂了鼻子,闪在一边,任王家争的箩斗刮着耳朵过去,还响着声音。
这帮人躲在刘春庚的门店里歇脚,刘春庚听说后,马上追着王家争看了一会儿。褐色的五箩斗,上面分别写着"天地君亲师",金黄色的,比碗口还大,刺得刘春庚的眼睛发烫又发痛,回店里用湿毛巾敷了半天眼,还没恢复。
刘春庚笑着问工商人员,他背着箩斗招摇过市,又不卖,是不是破坏市场,是否也收管理费呀?
两个工商人员愣住了。他们互相看了看,喷着烟。有一个说,刚才黑哥都说那人神经,没法收费的。
刘春庚醒过神来,说对对,神经病不追究法律责任,他以为背着金娃娃哩,在别人眼里跟赖蛤蟆差不多。刘春庚还有意呶了个蛤蟆嘴。
屋里人大笑起来。笑声引来了他的宝贝儿子,颤颤过来,伸手拉了黑皮,说我要蛤蟆,我要蛤蟆。
大家的笑停住了。黑皮起身,挟着刘春庚儿子进了店后的院子。
刘春庚让了烟,又拿出纯净水来,每人一瓶。他对工商人员说,都晌午了,别收了,天热,咱一会喝冰镇啤酒去。工商人员说这是工作,一耽搁,这个月的任务就完不成,头儿会骂人的。刘春庚说都不容易啊,当年我最羡慕机关人员,以为他们夏天扇电扇,冬天烤火炉,上班清闲,吸烟喝茶看报,每月领工资,旱涝保丰收。现在明白了,你们工资不高,收谁的钱谁都不愿给,费多少口舌,吵多少架,大家都不容易啊!俩工商人员挺感动,同时起身敬他烟,说理解万岁,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不得不念下去。刘春庚忙跟他们握手说,理解万岁,今中午咱吃地锅炖柴鸡,我请客。工商人员说时间还早,刘春庚说不早了,过了十点半就能进饭店,可是你们城里人说的。你们先打会儿牌。
黑皮推起树荫里的三轮摩托,引人去刘三生的饭铺。瘦猴忙替黑皮推那摩托。工商人员说还是俺自己推吧。边说边看时间,说时间还早,黑哥,再收几户吧,下午还得开会呢。黑皮笑了笑,说领导,这事交给我吧,把你们的票据撕给我几张,只要不怕兄弟开大头小尾票,这事我办了。俩工商人员虽是新手,刚刚从别的点换到这个点的,他们一听就心里透了亮。一个忙说,不怕不怕,有派出所的李哥站在那,咱们肯定能玩好,来找黑哥,就是李哥推荐的。说着忙打开包,将一匝小票递给黑皮,黑皮没动,瘦猴接了。
刘春庚没有随着来,是在家里找好酒呢。他是缴费大户,一看新来的工商人员不认得,不敢怠慢。他从店里回到家里,用塑料袋装了两瓶好酒,出了门一想,不对,人常说,工商税务,喝酒队伍,赶忙回去又装了两瓶。
他又看到了王家争的影子。他家在村南头,靠坑沿。一出院门,便能看见南边的洼地。王家争背着五只箩斗进了洼地,走向一片坟茔。阳光照得他发黑,像只大蚂蚁在青苗上爬。
他停在树荫里,要看看王家争到底玩什么花样。大热天,背箩斗进坟茔,不会去割草吧?坟茔没别的东西,就是草厚些。
王家争放了拐,蹲在一个坟后,卸下箩斗。他在坟后磕起了头。然后出人意料,竟然点着了箩斗。箩斗冒了黑烟,红色火苗里还有噼噼驳驳的声响。
刘春庚以为看错了,定定眼神,发现王家争身后还有个箩斗。这片坟茔是他王家的,他该不会烧箩斗祭祖吧。日子也不是祭祖的日子,他到底弄啥呢?但着火的分明是箩斗呀。
他心里发痛,又不明白。想跨坑过去,又觉得不该去。
这时王家争起了身,扶着拐,将箩斗背上来,真的只剩下一个了。
刘春庚明白了。这个古怪的王家争真的用箩斗祭祖了。烧的那四个,不用问,是"天、地、君、亲",剩下的这个,一定是"师"了。他要把这个背到师傅坟前烧掉的。
王家争果然朝师傅的坟前挪动,那坟并不远。刘春庚哎哟一声瘫下来,酒扔在地上,砰地碎了两瓶。他哭了起来。他不能让他再烧了。他要去夺剩下的那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