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西,天空中渐渐染上一抹靛青色。
离华胥部祭典地不远的一处山洞中,螭、凌晨与娲三人正围坐在烧烤架旁一边吃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喂,凌晨。”
螭一只手臂架在石块上,半个身体倚着洞壁望向凌晨道:“你之前也太装了吧,还无缝天衣呢~~”
扑哧一笑,螭坐起身来晃荡着手里的烤串:“那你这‘天衣’从哪儿批发的啊,给咱也弄两件呗。”
“啧...”
听着螭不住的叨叨,本来还专注在吃上的凌晨脸色一下就垮下来了。紧贴着凌晨坐着的娲偷眼看了下凌晨就抬头给螭使着眼色。
什么啊,你多少留点口德啊!
螭看着娲给自己挤眉弄眼一愣,拍着腿笑道:“凌晨你看娲,她也在这对着我挤眉弄眼呢,说说你咋想的呗?”
一听这话娲就傻了,这螭是真的心大,怎么就看不懂呢?
好吧,他一直都看不懂...
正当娲抬手准备制止螭继续瞎扯时,凌晨抬起头来,声音有些低沉:“那个什么‘天衣’只是我胡说的啦,就是自己做的罢了,你们用我那种方法也能做的出来的...”
“可能还是我太狂妄了吧...”凌晨叹了口气,头又在不经意间垂下,神色间略显出些失落来:“螭你是不知道我这是第一次上台的。说实话,我甚至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上次族女狩来的人都没有这次多,毕竟当时你们狩猎组绝大部分人都还没回来。”
“晨你...”
娲向着凌晨抬起手来,却又被凌晨抬手反握住:“如果不是娲上去鼓励我的话,我可能真的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会跑了吧。毕竟那天晚上的篝火晚会也没有这么高的台能让我看到所有人,所以当时还能说得了几句...”
说着,凌晨扬起头来,满头黑发也被吹入山洞的微风带得飘飞起来。
苦笑一声,凌晨的目光移向山洞外渐深的靛青色,面上现出几分回忆之色来:“既然提到了这些,就跟你们聊聊我的从前吧。”
“在我小的时候,我其实身体很弱的,每天都要去检查身体啊、治疗啊,还时不时还可能有两台手术等着我,”说着,凌晨呵呵一笑:“对我来说手术就是把我的胸、肚子或者是脑袋打开来保住我的命啦~~”
凌晨的声音显得很是轻松,可听在娲与螭二人耳朵里却显得很是震撼,娲的神色渐渐黯然,螭却颤抖着举起手来:“你...哪有这种治疗的方法?!这不是杀人吗!”
“哈哈,没有啦,连痛都不会痛哦,而且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毕竟我睡着了嘛~~”凌晨摆摆手笑着,身体微微向后仰着:“你们不会懂啦,这是我家那边的治疗方法的一种,因为我的病很重,可能睡一觉就醒不来了,不然也不会用这种方法的。”
“你家那边?”螭的眉头微微皱起,手里的烤串早已经架在边上的石块上了:“娲不是说你是孤儿吗?怎么又出来个你的家啊?”
“没有啦,我现在确实是一个人哦,因为...”凌晨嘬了嘬嘴唇,将翻滚在喉咙里的哽咽吞了回去:“因为他们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啦!”
“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不是死了的意思吗?”
“...哈哈...”
凌晨听着螭的话强笑两声,身体不停的颤抖着,强忍住逃跑的冲动:“是啊...呜...现在他们肯定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啊...”
泪珠不经意间从凌晨的两颊滑落,却落在了娲的手心:“晨...”
娲搂过凌晨的肩,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被咽了下去。
凌晨强行从娲的怀里挣出来,吸了吸鼻子:“当时我就没有朋友的...从来没和年纪差不多大的人待在一起过。我所见到的人除了爸妈就是杨叔,还有就是形形色色的医生与护士。后来我快死了,然后我爸妈他们拼尽全力让我活了下来,变成了娲看到我时的那个样子...”
“他们总跟我说要活下来要活下来的,可我没了他们我还能有些什么意思嘛!”
没有管娲与螭能不能听懂,凌晨自顾自继续说着,机械式的说着,仿佛要将自己的心都剜出来:“对我来说,家人就是爸妈和杨叔,邻居就是医生护士,还总是聊着我什么时候会死,而朋友就只有书报与电视,爸妈不让我和其他人交流,家里也没有过玩具...唯一能算得上玩具的可能就是我房间门口的那一串风铃吧?”
螭确实不知道凌晨的话里那些稀奇古怪的词语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他就算是再傻再笨也能听出凌晨的话里浓郁到极点的悲哀与孤独。
站起身来,螭走到凌晨身前蹲下,嘴唇紧紧抿着,抬起的手僵在空中再三犹疑后,终究还是轻放在了凌晨的手上:“你话里那些稀奇古怪的词语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终究还是知道你并非是指的人。”
螭抬起头来,紧皱着眉头,直直地看着凌晨的眼睛:“但是现在既然你来了,你付出了,你留下了...你就是我们华胥部的一员。”
凌晨低垂的头抬起,先看了一眼就在自己身边早已泪流满面此时正凄迷地望着自己的娲,又缓缓将视线移到螭的身上,声音中透出一种疲惫:“那又怎么样呢,那些我珍视的,我仅有的早就已经离我而去了,你们终究不是他们...”
山洞中的气氛凝滞了,螭怎么也没有想到凌晨会这么说。
“你...你...”
脚步不由自主的向后挪了挪,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什么你嘛!”凌晨一下站了起来大叫道:“我忍得够久了吧!从醒来之后每天都有各种乱七八糟的野兽过来想要弄死我。后来娲来了把我带过来,我真的一个都不认识啊!我能怎么办!我尽全力让自己合群一点,可你们总是让我站出来站出来的,我真的好怕啊!”
“哪怕让我去杀那些动物我也没什么好怕的,都是畜生罢了!可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嘛!我真的不想出风头的,那些时候都只是玩闹的!给我点空间好不好!”
凌晨嘶吼着,眼泪不住地滴落在地,娲伸出手想去接住,她不想看到他流泪,可事实上...真的是自己过于自私了吗?
娲思考着,为凌晨的痛苦而痛苦着...
“凌晨,你想要这样颓废到什么时候!”
山洞口,传来一声极严厉的训斥——
是华胥!
“你啊你...”华胥快步走到凌晨身前,眉头紧皱着看着凌晨,片刻后便提着凌晨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按在了洞壁上:“你说你不想出风头,可哪怕只是玩闹你也是想要融入的不是吗?!”
“可...”
“你说你珍视的都离去了,你不会再找吗!你也说了你爸妈想让你活下来,可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将凌晨放下,华胥依然紧紧盯着他。
抿了抿嘴,凌晨辩驳道:“我爸妈希望我怎么样你知道吗!你就只知道说!”
“哦?”
华胥盘膝在地上坐了下来:“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我也是个当妈的!”华胥的身体猛地前倾:“我怎么可能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能活久一点,过好一点!哪来的什么别的想法!”
“问题是他们已经走了!早就死啦!”凌晨用手把满脸的眼泪鼻涕擦了擦。
“就是因为他们不想你跟他们一起死了才把你留下来,才费那么大劲救你。”
“那又怎么样,我到那儿去再找个妈来,他们始终是他们...”
华胥轻嗤一声,双眸中却透出几分温和来:“他们是他们,可娲却是我的女儿...”
“她难道不是你所珍视的吗?”华胥戏谑道:“你不是要做她的族公吗?到时候多少得叫我一声妈吧~~”
凌晨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这完全不同于之前步步退让,面对着娲时更是显出几分颓唐窘迫的华胥。
“哦,对了,看你这样子明天的两场决斗应该是不可能上了,”华胥瞟了一眼正呆呆看着自己的凌晨,眸中掠过一丝笑意,站起身来回头向洞口走去:“我可爱的女儿哟~~”
“妈~~”
“等会儿!”
娲和凌晨同时开口,两人又互望一眼,皆是低下头来羞红了脸。
凌晨一咬牙,复又抬头喊道:“你凭什么说我不可能上!你很清楚我哪怕随便动动手他们都不可能胜过我。”
“凭什么?”
华胥转过身来,快步走到凌晨面前,指着他的胸膛:“凭你的心!如果一个内心这么脆弱的人,一个连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都找不到的人,一个明明有珍视的人也不愿意守护的人...”
“他配吗!”
华胥一边缓步向着山洞外走去,一边说着:“哪怕真的什么都失去了,你自己就是你父母留在世上的寄托,只有你死了或者你将他们忘了,他们才是真的死了。我身为族长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死亡了,我总是跟其他人说要活下去,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活在我们心里...”
“从前是回不去的,只有放眼未来的人才是真正的活着...”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凌晨...”
华胥手撑着洞口,头也不回地留下了这段话便走了,消失在夜色里。
回过头看了看皱着眉头看着自己一言不发的螭与娲,凌晨叹了口气闪身出了洞穴,寻了一处山顶躺下,缄默地看着幽幽天际,看着天幕上点缀的闪烁繁星——
这是曾经站在病房中隔着玻璃远眺天空的他无法看到的。
恍惚间,凌晨的眼前似是花了,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双亲的面庞浮现在天边向自己微笑着。
“回不去的从前吗...”
凌晨喃喃着,缓缓闭上了双眼,两行清泪从他的两颊滑下:“爸...妈...”
不知过了多久,凌晨再度睁开双眼时,他看到天空中一个个身影闪现出来——
娲、螭、华胥、虬......
是华胥族的众人,是他现在所认识的众人...
“没事的,晨...我会陪着你的...”
凌晨回头一看——
娲从他的身后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chu~”
娲将双臂紧了紧,在凌晨的脸上轻轻一吻——
“今夜,月色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