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屋内和珅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位背对着他一袭白衣正在施针的身影。
想来这位就是同自己般前些日子才从京城赶来,受命为父亲诊治的太医。
看他娴熟的施针技巧,和珅没源头的就又多了几分放心。
静静等了不知多久,刘全、王二、薛图尽皆来到了和珅身后,大家也都秉着呼吸没有说话,似怕打扰到那人的施针一般。
“宋太医,是你吗?”
待到施针完毕,那大夫回头刚欲洗手,却被和珅叫的微微顿了一下。
恍然抬头才发现门口早已经站了好些个生人。
“你是……”
似不曾料到在这福建偏远之地竟然会有娃娃能认得自己,宋太医先是一怔而后才略带疑惑的问了出口。
“宋太医,我来给您介绍。
这位是我们常保大人的大公子钮祜禄和珅。
少爷,这位就是从京城中专门赶来为大人治病医术高超的宋太医,就是多亏了他大人才得以稍稍稳住病情。”
索图见这位太医要开口询问,便连忙机灵抢过话头为双方介绍起来。
“您还记得那年,西华门外的药茶摊子吗?”
和珅也没想到竟然在千里之外还能看到故人,这人既然是给爹爹看病的大夫理当多聊几句,于是他便微笑着问了一句。
“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给我们咸安宫官学生喂药的孩子。
当年因为你,我可是因为失职被英廉大人好好笑了一阵,其后咸安宫推出的药茶也与你有着莫大的干系吧。”
宋太医似乎也陷入回忆之中,看他面带微笑的样子,想来这回忆应当还挺有趣。
“当年多亏了您与老大人的提携让才我回归求学仕途,如今我亦有幸成了咸安宫学生,往后日子还要劳您多多教诲。”
想起当年的事情后,和珅自然推断出眼前这太医的另一个身份。如若没有变动波折想必他此刻也还是咸安宫官学的药学老师,在这层关系下不免又多了分恭敬。
“好,好,你我也算有缘,当年我要教你医术你还不肯。往后可要……”
他的话才说一半,却被病床上一个虚弱的声音打断。
“儿啊……和珅……是你来了吗?”
听到床上父亲的声音,和珅哪里还有继续寒暄的心思,对着宋太医歉意一笑便赶忙小跑着来到父亲床前。
这位太医也算得上知情识趣,看到和珅有事也并未多说。自觉让到了一旁洗了洗手,便默默绕过众人退到了院中等待。
常保大人本就体虚,一番相见叮嘱下来可少不了他这医生在旁护持。
谁也没有留意,站在最后的薛图不知何时已经红透了眼睛。他虽然强忍者未出言惊动众人,但初一见宋太医出了房门便急急转身尾随出去,匆忙间竟是连此行看病的事情都抛到脑后。
“儿啊,你本不该来……
为父知道你的性子,但却没想到你竟已经如此聪颖。
前日你托人送来的家信为父看过了,你要说的那些话为父也都明白记在了心里。
咳咳……
可人的一辈子有时就是这样……一旦选择一条路走上去,往往就很难再次回头。
爹爹自忖任性的厉害,以致辜负了很多人,但好歹也……咳咳……
不提那些……如今你既考上了咸安宫官学,就应该好好进学博闻强识,往后无论是做个富……富家翁,还是做个清官……好官爹爹都是……咳咳……支持的……”
随着话语的增多,常保的咳嗽也渐渐重了起来。
但场间暂时没了医生,所以此前也没人出言阻拦。
见和珅只是趴在床头静静流泪,索图几次张口都欲言又止,一旁的王二却不管那些,一个没忍住便开口劝了起来。
“常保兄弟,你儿子都给你送来了你还着急什么劲。
来日方长,今日你说的话已经挺多,下来应当好好休息。待来日你养好病再与你儿子闲话家常也不迟……
啊……呜呜……”
听到王二说话索图也顾不上什么尊卑体统了,赶忙跳过去捂住他的嘴巴。
大人与儿子久别重逢叙话,你这鸟人插什么嘴!
但他捂得终究是有些晚了,常保闻声微微将头偏了过来。
见来的是山寨中的那个王二,眼中闪过了丝不明的神采,随后轻轻动了动手指头。
“王二叔,爹爹让您过来……”
此刻,一旁静静流泪的和珅却突然开口。
听到少爷的话后,索图连忙松开了捂住他嘴巴的手。见他呆愣愣没有动作,还不忘在背后使劲推了王二一把。
被索图这一推王二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见朋友相招他也不犹豫,大大咧咧的也走到了病床之前。
“听说你小子在山里混得不错,现在怕是有快万人了……”
看到他那愣头愣脑的样子常保就有些想笑,但这回着实有些没笑的力气了,于是便勾了勾嘴角对眼前这憨货调侃了一句。
“那还不是拖了个高人的福嘛,别的俺也不多说,后面有用得上咱们兄弟的地方你只管招呼便是。”
王二也是干脆,似乎知道这里人多眼杂,于是随口就一笔带过。
可常保却管不了那些,且除了儿子和珅带来的那些人,其他众人他尽皆知根知底。
于是再次将王二的耳朵唤道嘴旁轻声低语。
“那年说的事……我查清了,你说的遭遇的确句句属实……那些杀人的盗匪的也确是家丁假扮……咳咳……假扮的。
那群差役身上的确……都有许多人命。
还有那县官仅仅是个棋子……哥哥……哥哥无能,这事情牵扯国家命脉,我本已以为十分严重……可再往上查却发现事情远比预料可怕不止百倍……
不待我……不待收集好证据,一切已经没了机会……
当年的所有家丁……差役,甚至连那县官都已经被灭了口……
咳咳……现在该轮到要灭我的口了。
你的仇我好歹为你报了些,现下你不曾暴露也还未与这事情扯上联系,此地不宜久留你速速回寨子中去!
万事……咳咳……万事小心……”
说到这里,常保似乎终于耗尽了力气般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和珅瞪着大眼睛看着父亲,似乎连哭泣也已经忘记一般。
王二听他说话起先还蛮不在乎,可听到后面大滴大滴的泪水就如暴雨的屋檐般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
当寨主已经好些年,王二本以为哭泣只是妇孺懦夫的哀怨,真正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男子汉又怎会做那些丢人现眼事情,惹旁人笑话鄙夷。
可此刻他没缘由的就是想哭,不在乎谁他娘看得起看不起。
老子就他妈的想哭,碍你什么事了!
刘全傻愣愣的在门口发着呆,他是第一次进到军营之中,路上行来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
看到少爷哭的时候他的心仿佛也被谁狠狠攥住一般,剧烈收缩的难受。
当看到寨主王二直起身来,脚下啪嗒啪嗒滴下泪水时整个人都傻了,他很想跑过去看看二王寨大名鼎鼎大寨主王二如小女子般哭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可他有些做不到,看着病床上大老爷奄奄一息的样子,他甚至连嘴角也勾不起来。
无论如何,那位是两位小少爷的爹爹。
记得当年在逃难路上爹爹为了讨还娘亲尸体被活活打死时,年幼无知的自己该也如他们此刻般哭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