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统听了和珅的话后，那股隐隐生出的奇怪感觉反越来越盛。
之前这娃娃说那秘密及其重要，甚至于连自己一个堂堂都统也没有权利知晓，哪怕自己的贴身护卫得知亦会引来灭顶之灾。
眼前被绑缚住的这个仆役，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即便他真的是那王二本人，又能如何？
他有福建省，一省都统的权威更大？
在圣上眼中，他会比自己这个封疆大吏权限更高？
然而，此刻常保也的确在将死未死的边缘之际，想来到了这等时刻，他自不会有闲工夫派自己儿子戏耍上官。
再看看这个娃娃，他可以不远千里来这里照顾自己爹爹，想必也是个识大体，重孝道的好孩子。在这关头，也定然不会虚言诓骗自己这个伯伯。
有时，懂得思考与联想是好事。
有了这本事，我们便可以从蛛丝马迹中洞察先机、发现错漏。
可也有些时候，不成熟的猜度反而会增加误会。甚至琢磨多了，还会自行给骗局漏洞进行些脑补与解释。
“哦，竟然还有此说？
也罢也罢，常保公子的话，我自然相信。
你们将他留下，暂且出去等候吧。”
随着都统的号令，那几个侍卫迅速退了出去。
此刻，场间就只余下和珅、都统与王二三人。不待都统开口再问，和珅便急急忙忙解释：
“伯伯有所不知，眼下这位叔叔名叫‘宋二’，也是陛下的亲信。”
他这一开口，便就把都统下了一跳。
可吃惊之余，仅凭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又怎能让人信服？
“贤侄，非是伯伯不信。
观他的身形样貌，着实与那山寨头领王二及其相似。
况且，宋太医一家本就是天子太医。圣上又何必多此一举安插一个眼线到他们身边？
且即便是安插了，那又与你爹爹有何关系？
常保大人是我福建省兵马副都统，又不是他秘谍司的主管头目，怎会过多关心知晓这等事情？
你这可就把伯伯说糊涂了……”
和珅也没指望一句话就能取信这种大官，他的目的仅仅是先抛出悬念接上话头，以免这家伙误以为此番是自己胡闹，反不听后面解释。
“伯伯，您有所不知……
这位叔叔的化名正是‘王二’，他的的确确是那二王寨的大头目。
您慧眼如炬，此前识别的确不假。”
谁能料到，仅下一句，和珅便扔了个大炸弹出来，一口便做实了那所谓“宋牛”二王寨大头目的身份。
也是听了和珅这两句话，王二微微一愣，其后眉头一挑便似想明白了什么，随即跟着叹了口气：
“小公子这又是何必，稍后自有同僚会寻机会与都统大人解释其中因果。
依照档案记录，都统大人做事向来沉稳，没弄明白我身份之前，一时半会是不会杀了我了。
常保那家伙也真重意气，即便在这危难当口……
唉……天意难违，世事弄人啊……”
王二这一开口，反倒是将这位都统弄得更加迷糊了。
不过他也是见惯了风雨一步步走到高位的人物，此刻也多少想通了一些事情。
“也就是说……二王寨是圣上的暗子。
一直以来，你们都将我蒙在鼓里？
不……不对！现在可不是那乱世。
圣上能用的法子千千百百，定然不会选这种损害百姓的下下之策！
贤侄，此言可真的是常保大人亲口所说？”
亲口？
呵呵，常保这会命悬一线还在那昏迷着呢，估计连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没给听明白，又哪里有精力谋划布局这些？
前面那侍卫找到宋太医，劈头盖脸就是好一番追问。
起初太医碍于他“地主”侍卫的身份，多少还给个笑脸，可说到后面却忽然脸色一板。言说此刻抢救紧急，让他莫要闲扯打扰救治，便不客气将人轰了出去。
这事发生前后，和珅就在父亲身旁陪护，恰好听了个完完整整。
见那侍卫被轰出去，料想那都统定不会死心，且宋太医此等缓兵之计可以拖得了一时，却终归不是个办法。
此前和珅与王二相处时间虽说不长，可这一路行来，恰合了那“同甘共苦”的情景。
且和珅是个恩仇必报的性子，不说父亲与那王二的关系，单就是自己这边，他也很难放任王二被那都统关押折磨。
也亏得他往夕有些才智积累，此刻真到着急时刻才能顶上。
也就在他尾随侍卫赶来匆匆小半刻时光，他便就给王二编造出了一个天子心腹的身份出来。
同样是急智，王二一个大老爷们比起和珅这个娃娃，方才显现出了差距。
然而急智毕竟是急智，仓促中也想不了那么周全。
都统毕竟是都统，没些见识手段，他早已经被惦记自己位置的下属、不死不休的仇敌、冲突繁多的朝堂、乱七八糟的拖累给淘汰。
眼下面对他提出的问题，和珅便不敢贸然作答。
毕竟倘若对不上，有了他打着常保名义的参与，有着宋太医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后可就不光是王二一条性命那么简单。
此刻，王二倒胆气十足，冷哼一声便抢了话：
“圣上的心胸气度，岂是你等可以揣度菲薄？
这些年来，我二王寨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
我二王寨到底是在保护商路，还是在阻碍流通？
我二王寨到底是在铲除豪强抑制贫富悬差，还是与他们私下勾结中饱私囊？
身为福建的主人，都统大人对这一切自可楚得很吧……
你说我害民？你说我为恶？你说我该杀？
摸摸良心，看还在不在这里，可别弄丢了都不知道！”
谁人都想做事堂堂正正，大家也都知道一份付出一份收获的道理。倘若可以将权责理得清清楚楚，分得明明白白，任谁也会欢喜。
十年寒窗，如果来学打铁，日久便可以成为铁匠大师。
凿壁偷光，如果是在学字，勤奋中可以成为书法高手。
囊萤映雪，如果是在学佛，虔诚下迟早成为高僧大德。
悬梁刺股，如果是在科研，呵呵，那我华夏的未来可就有些不敢想了。
可偏偏，在这做官的科举八股之上，高投入的同时，明面上与之对应的回报却非常低，竞争压力也非常大，从业风险又极其可怕……
恰好，这年月为官，许多工作缺乏监管制衡，许多制度存在硬伤与漏洞，许多权利缺乏认识与管理，许多安全得不到基础的保障与捍卫。
加之许多百姓听风便是雨，他们不管你为国家做了多少，不深层分析其中利弊得失，只是人云亦云，只是“红着脖子”高声叫嚷。
那么……于公于私，甚至，于情于理，又有什么理由去做那吃亏受损的冤大头？
古之海瑞至少还有清名传世，搏出个万世传送，为子孙后代积攒了不小名声。
可清官很多，出名的却很少，如海瑞那般广为人知的却又更少。
身为一方首脑，都统自然知道如今官场态势，也自明白官民的矛盾冲突本源。
他也曾有雄心壮志，他也曾梦想留名青史，他也曾羡慕过历来清官贤臣。
说到底，谁曾经还不是个血勇少年？
到了如今，他终于一步步奋斗到福建最高层。
可恍然回首，细细思量，他却发现，除了当今天子，还有些人，有些势力，凭借几句话便可以让自己身败名裂，便可以家破人亡。
此刻，听了王二的接连质问，都统没有生气发火，反而使深埋心底一丝未曾抹杀干净的情感有了微微松动。
抬头再看，那憨傻鲁莽的年轻寨主，也好似顺眼不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