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见峰转过头,对着于凤南微微一笑。他还保持着一些高中时的习惯,笑起来很腼腆像个少年。
他侧身从身边的背包里抽出一个透明盒子,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包子。
“早上刚从县城的黄大妈摊头拿的,她最拿手的豆腐包。放了冰袋,你拿回去,想吃时微波炉叮个两分钟就能吃。我思想着你这么久在省城,没回去,估计会惦着这味。”
“你怎么知道?”于凤南且惊且喜。以前高中时分,在读书读得苦大仇深时,最惦记的就是课间时分的包子,是校内老师的家属抽空做的,每次只做两屉,拿一只钢精锅装着,畅销得不行,稍晚了就抢不到。这么多年,于凤南几乎忘记了这味道。她由衷道:
“谢谢你。做你的爱人,可真是幸福,又能干,又心细,关键是能想到。”
余见峰眨眨眼。
“你本来可以的呀。记得不,还是你刚毕业后不久,同学老裴探过你口风,要给你介绍的。我很愿意,可惜襄王有意啊……”
他本来是用调侃的语气说的,可惜他是正经的人,开起玩笑来也不像,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似的,瞥一眼她,再瞥一眼她。她觉得好笑,这么内向的人!难怪也能在县城这样的地方,也踏踏实实做出一番天地来。她记起了那时的自己,诸事不顺,根本无暇东顾,还记得他们硬拉她去唱卡拉OK,余见峰唱的是汪峰的《北京,北京》,她就想,原来这人还有这样文艺的情怀的。正细思想间,见到余见峰边唱边把眼光投过来,她心里一跳,心里明白了一些。但她没想过留在县城,哪怕被现实打得牙齿迸裂头破血流,过往的旧时光对她来说只有回忆,不可能再度泅入那河流,可是那河,那样温柔地流淌,每一片波光都有金色的星星闪动……
“是我没有福气。”她低下头去。她不敢问他的现状,如果不是这次父亲的伤,也许这一页就永远不会翻起。可是翻起了又怎么样,回不去的。她走到走廊的另一头,看着合欢树细密的羽状复叶间,绒球似的花被打湿,如同落水的小鸡蜷成一束,雨水那么多,似乎要从这一夜一直下到另一夜,而她身边的烦恼像雨一样,湿嗒嗒,潮哄哄。她忽然很想借他的肩膀靠一靠,只为一时的软弱。
电话响起来了,似乎是为了应合她内心的声音。
“妈妈,我的空白笔记本放在哪里?”许诺在另一头瓮声瓮气地说。他已经进入了变声期,不再是清脆童音,自己对那忽然粗阔的喉咙也不习惯,说话也变得少起来。于凤南给他指引,书房的左上角,那一堆书的下方。
“是你儿子?成绩很好吧。”
她含蓄地点一点头。他说:
“到底是学霸的后代,有遗传的。”
“他理科好,将来要超过我的。”于凤南不无炫耀地说,旋即又垂下头来。“这次期中考没考好,起伏很大。”
“男孩子起伏很正常的,我初中时成绩也不好,高中有点醒悟了,每天趁着清晨天光才亮,到山上去背书,自己都被自己感动到呢。”
她一直点头。“看你的例子,我就觉得,也不用抓得太急,往后了说,哪怕高中,大学不如意,只要内心向上,就都有机会。其实怕的倒是起步高,心气高了,后面没那么顺利,反而对孩子是个折损,伤得很……”
她住了口,有点惆怅。余见峰会意,两人都联想到从前的于凤南,多少有些高开低走的味道。
“你是过来人,该有智慧来面对这些的。这一代的孩子,最可贵的是家长的视野不一样了。像你,能给孩子的指引,必定高过你的父母。”
“就怕是身在局中,看得迷思重重……”她再度停下口来,走到另一边。隔着紫藤花垂垂的绿叶,居然看到邻床的男孩,静静地把头埋在双膝间,那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隔着空气都能传过来。她讶异地指给他看:
“这一对,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摇摇头。
“刚刚前面,我同学说了,女孩确诊结果下来,是骨癌,怕是很难办。”
生活猝不及防的启示,一重又一重。那几天,于凤南看着男孩,每每到病床前,就将一幅悲伤的面庞藏起来,换作欢快的样子,而女孩也配合,柔顺地微笑,哪怕已经痛到颤抖。她每次见到他们,都有一些内心深处的震动,这震动促使她把眼光暂时地从短视的地方挪开,来对生命和生活本身作一个深度的审视。她想,可能对于平常人来说,获得成长和进步的环节实际上是有际的,如果你顺风顺水,可能只是一路躺平,没法子从道路的褶皱中获得太多的经验和灼见。而他们呢?她看着他们沉默地打饭,散步,在低声而热烈地交谈,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她看着他们在紫藤花架下,将细嫩的豆状花序在掌中摊平,女孩白色的长裙在春风中微微扬起,有一种稀有的、从容的美感。她想,是即将结束的生命给他们留下了全新的感触,这感触甚至超过了在人间滞留多年的老人。
她甚至觉得,在这样纯净的感情面前,她和余见峰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都有种不清爽的、拖泥带水的成分。
临别时,男孩送给她一串彩色的千纸鹤。
“是她叠的。给你们留个念想,相信老伯伯一定很快会好起来。”
她转过头去寻找那女孩。女孩侧倚在床上,对着她虚弱无力地笑笑。她的脸本来就小,现在跟入院时比,下巴越发尖了,莹白的面庞像玉石一样在清晨发出冷然的光芒。
“我们马上就要走了,我去山间找了个疗养院,带她去静养下。”
于凤南咝地抽了口冷气。
“她这个情况,到山间岂不是更快?……”她没敢说下一句。
男孩缓缓地点点头。
“是的,所以要好好过。我想带她去看山间的夕照,落日照过的溪流。我不想让日子在这冷冰冰的仪器中过完。”
“你们要去哪?”于凤南顺便问了一句。
“南边的秀水镇。”男孩答道。
于凤南惊异地抬起头来,很想多说两句,又很想笑。但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出口。
原来她的家乡,已经衰落到成为隐居之地的像征了。
“祝福你们。”于凤南唯有这样一句枯燥的、干巴巴的话。她想着,他们会在起风的山上,彼此见到生命中珍重的美好的。这一对闯入于凤南琐屑乱世的情侣,仿佛是特意带来另一种映照的。折射着生命的短暂和努力的无为,让她颓然地低下头来,重新审视过往的一切。那山间的风会吹醒她乱七八糟的胸臆吗?让她清醒就像一名赤子,重新回到初心的状态。
比如说诺诺的出发点,难道不是要做一个对自己有用、对社会有力的人才吗?这无尽的攀比不是本质,人活着,不是为了比别人更好,而是美美与共,每个人都能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才干,作出贡献。而她呢,作为一个资优少年的母亲,要做的,就是尽量不浪费他的天赋,保存他天性中的纯良部分,得到尽可能大的发展……
她纷纷乱乱地想着,一抬头,却在医院走廊的尽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