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次培训班间隙，于凤南特意约了严想。
在本城的民间家长圈，颇有一份类似百晓生兵器榜一样的牛娃龙虎榜在流传，许诺、陈谦一和曾子寒都是榜上的常客，作为小学奥数杯赛的常胜将军，几个人都有不斐成绩。曾子寒的成绩虽然稍逊于他俩，也算不俗。可巧的是，三个人都还在同一所学校，呈三足鼎立之势。曾妈最为用心，虽然天资略逊于他俩，胜在曾妈鸡血，孩子也勤勉努力。小升初时，就是曾妈一力主张前往秋实中学，避去中考刷题之苦。
如果说有什么人物能引起于凤南的艳羡，在于凤南周遭的人群之中放眼望去，也就是严想了。她是个八面玲珑的漂亮人物，家庭优渥，样子得体，关键是还有这样优秀的学霸儿子。但在小升初之前，于凤南和她并没有太深的交集，只是在一两次的接触中，深感她的热情热心，这在中产阶级精英家长之中，算是非常难得的禀性了。
于凤南很了解自己，样貌普通，家世一般，她之所以能拼进全力进入江市，全靠的是自己的奋斗。然而也就是这样了。在夜深人静之时，她曾经扪心自问，一遍又一遍地梳理心理历程，得出的结论就是，她已经提前触到了发展的天花板。像她这样的寒门学子，通过自身努力在这城市之中有立锥之地已是不易，各种条件限制下来，已不太可能有更深远的发展。也因此，她不无惊恐地发现，自已成为以前所讨厌的那种父母，生活已无望，而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人的身上。怎么，兜兜转转，我也不能免俗吗？
而此时出现的严想，多多少少是她心目中“别人家的家长”的模样。
于凤南很难描述她对于严想的感受。在众人面前，她对严想都是交口称赞的，在她看来，没有比严想更为理想的家长了。私下里呢，她不得不承认，对于严想的肯定，后面是众多复杂情绪的交织，比如说，她觉得自己今生，一定不能做到像她这样的理想境地。对严想的肯定里，是对自己境遇的深深失落和自卑。这一点，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于凤南也守口如瓶，并没有泄露丝毫。
严想让她想起她的那位初中同学，坐在她的前桌，怎么说呢，实际上她的相貌和身世，在班里都属中上，并不是顶顶好，但是她自有一种闲适和从容的态度。成熟以后的于凤南回忆起来，那其实是在充裕的爱中成长的孩子，所有的那种从容自信。于凤南还记得她理的利落俏丽的短发，笑起来时脸颊上旋起的类似笑涡的大旋，还有阳光下鼻侧点点的雀斑。她的气度影响着于凤南的审美，有一阵，她甚至认为，有一点雀斑的女明星更好看，因为更有烟火气和真实。这样在满浴的家里浸泡的孩子，长大往往更自信，也有更强大平衡的自我，去对待社会上的种种不公，不至于形成过于偏狭的观点。她在工作中也碰到过这种女孩，当同事讨论租房的种种不公时，她表示讶异，甚至不知道“押一赔三”是什么意思，因为她的父母包办了租房的所有事宜，帮她付押金和整理。看到这样，承受了父母所有的爱的孩子，于凤南只觉得羡慕，因为在她的成长中从未遇到这样的事情。
在江市立下脚来之后，于凤南以为自己就将过去的那一段成长放在脑后了，在她看来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谁没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辛酸呢？又何足以道。但是她忽略了童年经历对现实的伤害，这像是一个原始的伤疤，时过境迁，表面上虽然愈合，可到了阴雨天，仍会阵阵酸痛，提醒你曾经经历的一切。于凤南在家排行老大，还有一个弟弟。这就决定了在当时条件下，她得到的爱，不会很多。
此刻她坐在严想的对面，注意到严想又换了一件新裳，她这次穿的是件浅栗色的套头连衣裙，很是美貌，虽是冬装，可是袖子极短，露出两条修长的胳膊来，于凤南看着都觉得冷。可是严想并不觉得，浅笑嫣然着，将一杯咖啡殷勤地端到于凤南面前，她有一双引人注目的杏眼，眼睫毛密密丛丛，眼波流转，随时观察和注意着其他人的举动，随时送上关怀。
如果老天在造人时，有一部分人是特别得到倦恋的，那么，在于凤南看来，严想毫无疑问就是其中的一位。家境优渥，相貌上乘这些都不用说了，说老实话，拥有这两种品性的人虽然不算太多，但也不少。可是，同时还有一位智商超群的学霸儿子，和让人如沐春风的情商，这两点就很少有人同时拥有了。于凤南所在的民办小学，实际上相当于贵族学校，对于豪富家长，着实也接触了不少。她们之中，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如斯坦福的鸭子般拼命划水努力的倒不少，像严想这样，淡笑间收获了大批友谊和好感的，却真是不多。
她让于凤南联想到那句话：“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而让她时时感到努力的徒劳，因为不管怎么样，在竞争的起跑线上，你已拉下了差距，而对手后续看得见的努力，一点不比你少。
这个转学的决定，是不是也是其中一个？曾子寒再度抢跑了。
这就是于凤南在和严想见面前，心中百转千回的诸多想法。
她们曾经很熟悉，于凤南、陆英凡和严想，这一契机是她们的孩子在同一个学校里，并且，这三个孩子都属于学霸。在小学奥数盛行期间，她们三个的孩子都曾以“奥牛”的身份笑傲江湖。并且，于凤南想到这里时，嘴角仍不自禁地扬起，他们几个曾经组团以学霸天团的身份，一举夺得江市某知名机构组织的奥数争霸赛的头魁。这不被官方承认的比赛却在民间口口相传，以致于几个孩子一时间光环加身。再往下回顾时，于凤南嘴边的笑就不禁有了些凄然的意味。以小升初为端口，孩子们像是面临不同湍流的鱼儿，奋勇向前的同时，却各自分向，再难有统一的规划和前程。
她们的友谊也就在其中经受微妙的动荡、猜疑，矛盾和劝说，然后，像是千尺瀑布之下的水潭，终究在一万吨四溅雪白的浪花后，重重叠叠涟漪归于平静。接下来，作为成年人的于凤南也看得到，随着孩子前程的不同，她们也将迎来分道扬镳。
“我申请了上海的学校，子寒下个学期就要转学过去了，真舍不得你们。”严想转过头来，她刚刚结束了手中的电话，从零星的字眼里，于凤南听到IB课程、夏校等字眼，严想的脸色从未有过的郑重。“凤南，祝福我吧，子寒接下来的路怕是要更艰难，但我想未来会很好。”
和陆英凡不同，严想的心态要从容得多。对于秋实，她虽然也有吐槽的时候，总的来说，还是向上展望的积极的话语多。她说起了当时促进她有转校念头的因素，一个是秋实中学的不尽如人意，虽然主打竞赛牌，但是显然还在一个磨合期，校方、老师和家长都有些不知所措，也就是说，她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一个看上去很美，实际却有待改善的学校。当时，促进严想选择秋实中学的重大因素，她跟于凤南描述，就是中考的一分千人。
“你还记得当时初中来我们学校的宣讲不，当时PPT上显示的前三录取分数线，简直是触目惊心啊。”语数英科诸多学科，都要精细算到小数点，差了一分，也许就被挤身下前三。这样，孩子在初中三年，简直是走三年钢丝。曾子寒他们所在的小学，还是推崇相对宽松的多样化发展，她实在没法想像，孩子在这样近乎窒息的中考、高考六年后，会是怎么样一个呆滞僵化的面容。严想同时考查了国际学校，终于决定转投另一条路。
“也很累的，你看，球类，乐器，公益活动，课程排得满满，光运动时间就有这么多……”她指给于凤南看未来的课程表，给她看手机里网球场上晒得黑黝黝的子寒照片。“还记得那张照片不，你见过哈佛四点钟的图书馆吗，这些精英们，一样很拼很拼的。但是我想到，这个拼法，可以获得的是孩子的充实生活，而不是重复又重复地刷简单题，就觉得可以。”
“有时想起小升初的纠结，真像是一场梦啊。”严想开始放松，将身体深深地陷入柔软的沙发之中，冲着于凤南宛然一笑。这真是个美好的女人，而她能给孩子做的规划，达到的高度，也是于凤南所做不到的。于凤南再度感觉到那差距，就是她在小学时，和某些家长接触时，那种似有若无的距离感，关于阶层、富贵，或是类似的这些造成的。她曾经开玩笑说“子寒将来是要爬藤的”，那时严想总是矢口否认，说不可能。现在，隔着一段时光，于凤南看得清楚，实际上她一直在做准备，包括进入秋实中学的一些打算，以及选择秋实中学后发现不如意之后的迅速转型，这不是像她这样等级的家长能够做到的。她感觉到心里一阵刺痛。虽然许诺和曾子寒天分相似，但家庭的差距，却将彼此可能达到的高度如此清晰地标明。未来的未来，也许，许诺在无数次的刷题，竞争之后，得来的那一纸文凭，还抵不过曾子寒今日一张国际学校的认可。这样的想像让她的心骤然像海胆受到刺激，缩成苦涩的一小团。
而她自己呢，在孩子成长的路上，只能起到衣食保障这样基本的作用，让许诺自个扑腾。想想自己江市混的这十来年，甚至连远房侄子托找一个工作都没法搞定，又说什么别的漂亮话呢？想到自己面对远房表叔的催促却无能为力那种忐忑的心理，直到侄子登门发现他已经找到了工作，那种暂时被放在安全区的感觉真是羞愧，那个叫李燃的眼神明亮的年轻人，有没发现中年的自己那种急于推脱的无力感呢？
两次聊天，一次和陆英凡，一次和严想，反而让于凤南更糊涂了。她所能清晰看到的是，各人都有各人的情境需要处理，陆英凡困惑于新学校的不尽如人意，严想谋划着国际学校里的进一步发展，没有谁该为谁负责，至多，也就是出一些主意，听不听，也要看当事人自己。实际上，像她这样，意图将自己的问题交给别人来处理，是不是也太过天真了呢？最该为许诺负责任的，就是她自己，看来，是需要好好权衡一下利弊，为许诺的初中生涯脚踏实地做好规划了。
于凤南被后面汽车的喇叭催促着，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才发现路口早转了绿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