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月明星稀,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巨大的落地窗透进几缕微光,与满屋的书香气息相得益彰。
距离两人最后一次交流已经过去了足足十五分钟,屋内好长一阵诡异的寂静,林依安盯着安然若有所思的背影一脸“毫无存在感”地沉默了下来,乖乖巧巧地站在后边,努力扮演着背景板的工作。
她有点困倦,上身虽笔挺着,但头部已经开始微微打颤,双脚也不自觉地左右微小的挪动步伐,来避免因肌肉萎缩而突然摔倒的尴尬。脖子垂得快要断掉,只能不由自主地前倾身子,然后揉揉裙摆、绞绞手指继续发呆——思绪的宽广程度差不多有从马里亚纳海沟到星际外太空那么多。
不知道自己原地踌躇了多久,直到脑海里展现出一部好莱坞大片,并且认定自己如果再不休息,一定会因为神志不清做出第二天懊悔的事情后,林依安终于无声地吸了口气,微微扬起声音。
“你有没有想过……”
这清楚洪亮的声音先她一步,语气中虽夹杂着些犹豫,但也比林依安平时那含含糊糊、软软诺诺,因为声音太小让人听不清,被反问时会误解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声调好太多了。
她眉头一皱,在屋里飞速环顾了一周,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觉后,眨眨眼仰头问道:“想过什么?”
等安然从无数个可能性中挣扎着爬出来时,林依安内心已经急得焦头烂额。她本是个不染世俗、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奇女子,却也在他闭口沉默之际,感受到了被吊胃口的痛苦,最终只能强制地将“耐心”二字挂在脸上,眼巴巴地等着。
“有没有想过……”安然严肃又正经地转了个身,林依安顿时睡意全无,感觉像在查高考成绩,“放弃演出,去参加一些正规的比赛?”
“啊?”林依安差点一个激灵,诧异地扫了眼他被灯光照得朦胧又模糊的脸颊,思绪又飞了——这次上的是珠穆朗玛峰……
原地傻站了半分钟,林依安的目光落在他被灯光映得朦胧又模糊的脸颊,顿时感到有些迷茫,停了停,压低了声音问:“为什么啊?”
以她现在的能力,虽然不抵国际上有名的钢琴家,但作为一个乐队的钢琴伴奏,实在是绰绰有余。签约半年,演出虽不计其数,但却连一次出错都没有过。
她怎么就沦落到要被人劝改行了……
林依安咂了咂嘴,强逼着自己冷静,以一种十分“僵硬”的姿势捻了捻脚尖,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攥着双手,低了低头。
安然脸上原本十分惬意的表情刹那间化为乌有,双眸中的星光也暗淡下来。他皱着眉,诧异地看着她,只见林依安身姿犹如罚站,双眼盯着地面,局促地抿了下嘴角,“呜里哇啦”地替自己解释,就差没双手抱头投降了:“我知道我笨,知道我和其他前辈比还差得远了,但我真的很努力了,我学得晚,虽然走得慢了点,但也是一步一个脚印才到今天的,那么多演出,我还没有出过错呢……”
林依安说着,不由自主地含下胸膛——她心里其实明白得很,自己所在的位置,所做的工作,是千万人做梦都想抢的。老天给了她这个机会,更附带给她了数不尽的压力。
她肩上扛了太多的责任与期望,有时候真的会压得喘不过气。记忆中不知道有多少个小时盯着密密麻麻的乐谱发愁,有多少个黑夜崩溃到独自哭泣,有多少个赶场的经历,抱着乐谱在后台窜来窜去,犹如经历了一场马拉松比赛……
与别人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就要付出多少倍的努力来赶上,这一点她心知肚明。尽管这条路远了点,难了点,尽管她竭尽全力地奋力追赶,最终能与别人之间缩短的差距也是寥寥无几,但她也没有想过放弃。
因为璀璨夺目的舞台,黑白交错的琴键,就是她的梦想啊……
她从小就过得很随意,似乎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能凑合……唯有这一点执着,会在回想起过去因为年少无知而错过机会时懊恼,会在睡梦中手指突然抽动弹起音符时欢喜,会在看到指尖长出一点点指甲时感到罪恶。
光是这个机会,就用了全部力气才换来的,她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林依安的思绪无限飘忽,忽然被安然的声音拉了回来。他吐了口气,似乎被逗笑了:“不是,我说的比赛是钢琴比赛。”
林依安神智一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太过紧张,只听见了“放弃演出”这四个字……
安然抿了抿嘴,故意将声音放得轻松些:“这只是我的想法,愿不愿意接受都取决于你。我只是觉得你的能力不止于此,应该去参加一些更有意义的钢琴比赛,而不是停留在这个小小的乐队里。”
“其实公司安排的很多演出都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承认舞台确实很惊艳,但也只是仅此而已。每一次演出后得到最大进步的人,都是舞台中央或唱或跳的艺人,后边的伴奏都像是在服务一样,没有太多的进步空间。也正是因为你这么多次演出从未出过错,我才会有这样的想法。独自一人在台上虽然会紧张,但最后的得到的掌声与荣誉都是一个人的,那种感觉带来的成就感远远比在乐队里的多。”
安然顿了一下,接着道:“钢琴高贵优雅,唯有独奏时才能体现出她的优势。停留在小小的乐队里,用电钢琴伴奏,实在是太有损她的魅力了。她不该经历如此,你也不该……古典乐不喜欢吗?我觉得你应该坚持最初的自己。”
林依安迟疑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眼神凝重了许多,因为她忽然想起自己原先在北音学习时,主修的科目正是“古典乐独奏”。
那时候压力虽然大,但得到的进步是与日俱增。现在签约了新公司,表面上好像前进了一大步,但许多拿到的伴奏乐谱都是基本和弦,没有太多的难题可以练习,压力也是来源于没完没了的演出与赶场,精力都消磨在路上了,并没有什么实际性的进步可言。
她好像忽然知道了自己前进缓慢的原因……
林依安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皱了皱鼻子。面前安然滔滔不绝的样子,和当初秦真真让她签约时简直一模一样,让她熟悉的不得了。他像是得到了秦真真的真传一样,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表情,都直戳她的内心,一语道破、一针见血。
一个忽悠她签约公司,一个劝说她保持初心。
两人一边一个朝反方向拽,林依安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被撕扯开了。她就像调色盘一样任人摆弄,像实验品一样被不断灌输思想、被指导改变道路。
她垂下眼,叹了口气,在心里骂了句“活该”,谁让这些烦恼,都是她心甘情愿去受的呢?
林依安迟疑了片刻。表面虽然平静如水,内心却掀起了阵阵大风大浪。她在无尽的纠结与对每个选择分析,然后幻想接下来会经历的人生,并就此得出结论后。
她无怨无悔地选择了后者,就算未来会更加艰难也无所谓啊……
谁让这个人,也是她死心塌地的选择的呢?
*
林依安是行动派,更是个急性子,答应了安然参加比赛,当天晚上就窝在剧组休息室里的折叠床上查起了国内近期的钢琴比赛。
室内灯光微暗,林依安裹紧被子,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臃肿的雪人,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抱着枕头,皱眉紧盯电脑屏幕。刺眼的光线直接把她的脸颊映得发亮,眼睛却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好像在阅读什么重要的军事机密。
网页密密麻麻开了二十多个,图便宜买的二手笔记本电脑承受不住压力,死机了好几次,还差点自动重启,急得人分分钟想掀桌子。
又过了好一阵子,林依安才扔开那个廉价的笔记本,盘腿坐起,将脸埋进枕头里,崩溃地吼了几嗓子。她那个好像定时炸弹一样的情绪吓得折叠床都颤了起来……
当视线陷入一片漆黑的时候,她才在心里纳闷——现在网络上的信息怎么都这么不靠谱?
浏览了无数个页面,查的明明是“中国钢琴比赛报名”,出来的却是一大堆所答非所问的东西——从“参加比赛有什么好处”到“国际知名钢琴家采访视频”再到“莫扎特的生辰八字”一应俱全,偏偏就是没有她需要的。连手一哆嗦不小心碰到的广告页面,和下载应用时附带出来的一大堆垃圾软件都跟着添乱,烦得她好几次想下定决心换新电脑。
林依安揉了揉快要瞎掉的眼睛,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番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的思绪,然后接着固执地捧起烫手的电脑底面,全身心投入其中。
这次比较幸运,在经过了之前的“训练”,并且熟知网络上的套路后,林依安果断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终于在一大堆垃圾里挖出了一条有用的信息——第九届钢琴音乐节。
中国选拔赛区在北京,第一批淘汰赛为一千进五百赛制,选手需准备六到八分钟的奏鸣曲,所有比赛组均需背谱演奏。
页面信息很详细,林依安越看越紧张,忽然觉得胸口有点喘不过气。
然而问题还不止如此……
比赛申办方像是从小被灌输了“节约”的观念,连网站上的虚拟纸张都吝啬。林依安大着脑袋把密密麻麻的小字页面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比赛的签到流程、候场时间以及注意事项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了,也没找到申请报名的字样。
她叹了口气,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不由得含胸驼背下来,像一只大脑放空的树懒慢吞吞地缩进被子里,幻想自己是一只什么都不用想的蝴蝶。
她就是这样,热情来得快,失利后被打击成消极情绪的性子来得更快。再加上本身慢热,又喜欢钻牛角尖,常常会把一大堆毫不相关的烦心事连在一起,最后给自己贴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标签,或者下一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的定论。
林依安抱紧被子,被自己的负能量气得肝疼,碰巧这时候赶上夏瑾在微信上给她发来小程序的测试题,就顺便跟她说起这件事。
不愧为五年同窗,睡过一张床,吃过一碗面的知音,夏瑾在听了林依安的长篇大论后,依然能保持镇定自若,并且立刻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又钻牛角尖了。」
林依安被她这几个字怼的说不出话,跟个雕塑似的抱着手机愣神了好久。
夏瑾垂头憋笑:「你总说莫可颜纠结,我看你这程度和她不相上下。」
林依安抻了个懒腰,闷哼一声爬起,换了个姿势接着打字:「没办法啊,我刚才算了一下离第一轮淘汰赛就剩二十天了,我上哪儿整六分钟的奏鸣曲啊?连报名都没报上,我能不心烦吗?」
夏瑾问:「怎么突然想参加比赛了,你现在这样在乐队不是挺好的吗?」
林依安又沉默了。
当初她“一意孤行”决定走这条“离经叛道”之路时,学校里就已经流传了许多风云风雨。古典乐系的同学有的尊重她的选择,有的却对现代乐不屑一顾,讽刺她“飘了”,认为放弃大学的做法实在愚蠢至极,参加乐队也完完全全是从一代音乐家掉到网红那么大的差距。
可这从来都不是林依安的想法。音乐就是音乐,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她选择了这条路,就会用最大的努力一直走下去。如果哪天真的选择了别的道路,就算再回到北音去读她未完成的课,也不会有“弃恶从善”、“痛改前非”的感觉。
顷刻之后,林依安回答:「我觉得比赛很有挑战性,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情。」
这次轮到夏瑾沉默了,向来第六感准的她,再一次一语道破:「是安然让你参加的吧?」
林依安捧着手机,差点一蹦三尺高:「哇!你属蛔虫的呀?」
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夏瑾“老母亲”一样的欣慰笑容,还带着一种充满鼓励的语气评价:「还没发现吗?你人生中做的那些巨大改变,有哪个不是为了他?况且你也不是安于现状的人,当初减肥时就看出来你这个“拼命三娘”未来会有无限可能了。」
林依安这边半天没动静,像是被夸得晕头转向、找不到北了。夏瑾又打字问:「你去参加比赛,你们乐队谁负责啊?」
林依安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想,别提请假了,她那个催起工作就像是催命一样的上司能给她休息的时间都寥若晨星,这和解约根本就没有区别。更何况她只是个签了卖身契的打工的,没有名气,存在感也跟空气似的,就算是安然那样的顶级流量,在秦真真面前也常常会被训得找不到北,她哪儿敢提要求啊……
林依安冰凉的指尖在太阳穴处揉了揉,并为动容,语气坚定的像是一早就做好了赴汤蹈火的准备,她说:「我负责,乐队最近排练挺多的,不能请假,我没打算告诉别人,只能先报上名偷偷参加了。」
夏瑾特别理解地点了点头:「那就得两边跑了,你真是够累的了。」
手机屏幕的蓝光直直地刺到林依安眼睛上,她忽然感觉双目刺痛,泪腺有些崩溃,便顺手扯了一张面巾纸叠成小块,一边眨眼一边去擦眼泪。然后沉静地躺在床上,闭上双眼放松,手机却攥得越发用力。
时至今日,她还能清楚地记起那个刚遇见他的夏天。安然,这个名字在当时看来是多么的陌生,却似乎有着无限的神秘与魅力,无论过多少年,他眼里永远洋溢着满满的期待与温情,与她那种孤僻与灰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林依安垂下眼。手机屏幕的对话框上,夏瑾说的那个“累”字,戳的她心都开始疼了。过去的日子里,她没有一天不在想着这个字。改变偏见太累了,努力被人接受太累了……
当被人从黑暗中拉出时,她的情绪也是极度惶恐与不安的。她的欲望告诉自己要逃离这里,她的理智却告诉自己,她太肮脏了,她的喜欢会玷污他……
但是当她从黑暗中微微见到一些光时,才后知后觉地醒悟,那些在矛盾的深渊里不停徘徊,不断挣扎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不论她愿不愿意选择,安然都已经带着一盏明亮的烛灯闯进她的世界里,努力要把她拉出去了。她更在不知不觉中,本能的选择了前者。
林依安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望着视线中混沌成一团的屏幕,忽然感到了一阵迟来的触动——她累得心甘情愿。于是她垂头打字:「先不聊了,还有好多事情要做。」然后盘腿坐起,打开电脑,准备接着“受累”了。
还未灭掉的手机屏紧接着又弹出一条新消息:「急什么!好不容易联系到你,我还有好多话想问呢!」
林依安把沉甸甸的电脑往旁边一甩,又捧起手机,戳进打字框:「一寸光阴一寸金知道吗?」
于是夏瑾立即给她发了个红包,在上面备注:「买你一分钟时间,收了就要回答我问题。」
林依安细长的眉毛扬了扬,没料到夏瑾这种陈年铁公鸡居然会主动发红包,没想收她钱,但也被好奇心驱使着点了进去。谁知里面赫然几个大字:「瑾姐姐的红包:1.00元」
没几秒时间,夏瑾的手机页面也多了一条新消息:「问。」——来自林妹妹。
夏瑾紧接着又包了个一元红包,备注里问:「你打算到哪里报名比赛?」
红包不出所料地被迅速领取,然后对话框里多了一条回复:「不知道呢,不过我除了北京场的,应该不能报名其他城市的,怕被罚。」
夏瑾又一个红包:「时间来得及吗?」
林妹妹领取了你的红包:「有点悬,但可以试试,最重要的是先找个老师。」
瑾姐姐的一元红包:「到哪里找知道吗?」
林妹妹已领取,回复:「得回北京吧,我一会儿买车票。」
一元红包:「你要回来啊!」
已领取,回复:「是的,也是刚刚才决定的。」
红包:「你还在剧组吗?那里好玩嘛!」
回复:「跟想象的不太一样……现场特严肃,我来了就是添乱。」
红包有点郁闷:「啊……那你见到安然了吗?」
害羞回复:「我一直都能见到。」
红包有点酸:「真!羡!慕!拯救了地球的女人!」
拯救了地球的女人回复:「所以我现在比赛报不上,车票抢不到,合着好运气都用光了!」
红包好一阵子没再发了,林依安抱着手臂等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可能是夏瑾的小金库殆尽,便戳进红包页面,心想怎么也轮到她发了。不过瑾姐姐心大不记仇,找到手机充电器后又财大气粗地发了个一元“巨额”红包,然后直接打字道:「比赛有问题你可以问问邵墨,你们关系好,他也许能帮你。」
林依安这边沉默了好久,手里捏着手机,在心里和自己开庭,十分钟后终于落下法槌:「我还是不麻烦他了吧,他大学挺忙的,而且我也没打算搞得人尽皆知。你个大嘴巴别给我说漏了!」
夏瑾三连:「不会不会不会,你不想说那我就不告诉他了。但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可以随时来找我。」
林依安顺手点了个“OK”的表情包出去,然后看见夏瑾又补充了一条:「你要是想报名音乐节的比赛就得赶紧回北京了,今年前三名的奖金增加了,报名人数比之前多了一倍,而且靠后报名的系统会自动向后推名次,评委会更加苛刻,难度大。」
林妹妹的页面又断了回复,夏瑾最终决定还是不打扰她纠结了,便琢磨了下语气,打字道:「行了,该说的该问的都问完了,退下吧小安子。」
话音刚落,林依安就发了个两百元的红包,在备注里答:「好的。」
“钢镚大王”显然被她这大手笔吓到了,懵懵地想她一人在外开销一定比自己大,还是个不省钱就浑身难受的主,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大方?
夏瑾大眼睛水汪汪的,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把手机捧在手心,欢喜又庆幸地想:也许,这就是友谊吧,远远建立于利益与金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