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林依安每天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把钥匙从窗口扔出去，扔进楼下的垃圾桶里，夹进腐烂的玫瑰花中。最安全的地方是卧室，最可怕的地方是楼下琴房。可以失忆的机会是睡着的时候，无法呼吸是听见钢琴曲的感觉。她说音乐好像一把无形的剑刺进她心里，好像一条柔软的白绫纠缠着她，让她窒息。
已经十天没有见过阳光。小姑娘把自己困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用自尊心给自己上刑。窗帘后面的光太亮了，能照亮她所有不堪和脆弱。生活的荒芜感遇见生命的荒芜感，比撕碎她还要痛。林依安尖叫着，用大衣和棉被挡住缝隙中的光。
一个人抱着腿坐在床尾，打碎所有的镜子。忽然想起来第一次上钢琴课回来的路上和自己说：“我太喜欢弹琴了，现在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去上钢琴课！”
林依安涨红了脸，难受得好像吃了寿司盘里绿油油的装饰物。这不能怪别人。因为早在她还不会画高音谱号时就被人告知结局，早在她还在为未来美美地做梦时梦就醒了，早在她含住三本衫时就意识到不对可她依旧往下咽。横在喉咙里，差点要了她的命。琴键横在喉咙里，音符横在喉咙里，操控她，牵制她，想要她的命。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假，赝品也可以和真品一起站上鉴别台。她可以给自己的幻想充值，做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可她已经晚了，早在下台时就已经看见了观众的表情，早在不知道死是什么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她穿着睡衣去淋浴，看着镜子又哭又笑，把剪刀埋进花盆，凌晨四点去抽屉里翻止痛药。她记得自己原本有另一种结局，记得她如果从未选择这条路应该可以快乐一点点。但她已经晚了。小姑娘贴着门框一点点滑落，看着手指快乐地笑了。失败有失败的乐趣，要总去想成功的快乐那就太痛苦了。放弃并不难。
快乐是不用努力就能站在舞台上的感觉，快乐是不用付出就能和偶像住进同一屋檐下。她每天遨游在快乐的海洋里，看着太阳哭，望着月亮笑。她点起一支蜡烛，在风将它吹灭前先吹灭它。她打翻一杯咖啡，用演出服上的白纱刮去苦涩。她躺到床上，幻想此刻正躺在一座漏尖的孤岛上。等待风暴，等待海浪，等待被吞噬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早已被吞噬掉。
垃圾桶里的包装纸花红柳绿，冰箱里的隔夜菜已经变了味。林依安望着镜子笑了。看啊，这世界总在颠倒黑白。她曾在跑了调的钢琴上见到用旧丝袜做的假花，那是连苍蝇都不愿歇脚的地方。这不是她的错。这是她的错。是她跳进无尽深渊，是她趴在荒无人烟的荆棘上，是她给了自己一个不用求生的理由。这些天也是她一直在大起大落，大彻大悟，大喜大悲。
林依安快乐地感觉世界都颠倒了，就像她已经将痛苦和快乐颠倒了一样。
每一个粘腻的黑夜都代表着一个痛苦日的结束，每一个痛苦日的结束都预示着下一个痛苦夜的到来。一直到很后来，每当林依安想起这段时光，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一句非常适合的比喻。那是从众多个黑夜中脱颖而出的一段更加黑暗的夜晚。
如果不是他，那些黑黑白白的长方条，会每晚游进她的梦里，横在她脑子里。如果不是他，这世界，注定要成为她无法经历与观赏的遗憾。
*
还在剧组的那些天，安然从小田那里听到林依安离开剧组的消息。她是凌晨回去的，火急火燎的，不知道要干嘛，隐约记起是那晚和她说了关于比赛的事情。这姑娘，就像年少时情书上幼稚的情话跟字迹，别扭地表达她的爱。
后来，他从电话里不漏声色地跟她骗来比赛的日期和地址，以录制节目为由，恳请导演无论如何也要在当天拨出一天的假给他。任性的事情他不常做，从导演眼里读出了为难时，他更为难。软磨硬泡要来的假必须在录完节目后当天返回，导演这才答应。
安然心想，就算他这一次不敬业吧。跨年演唱会那次，她也是这样被他召唤回来的。人情总要还。
再后来有那么一天，距离女孩子在比赛现场跑掉的十多天以后，剧组迁到寺庙拍摄。安然亲眼目睹大佛面前的功德箱被挪走，组里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员手里都拿着几柱香。有的求姻缘，有的求财运，有的求收视率。他穿着戏服，长头发在耳边翩翩起舞，像烟在耳边飘过。
现代服擦过古装服时，安然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因为他想起小姑娘那天贴着他肩线逃离现场的时候，注定代表了她的事将会无人理会。她在佛祖和上帝看不到的地方，睁眼与闭眼如出一辙的地步。
再一次见到她时，女孩子是抱着膝盖靠着床，团坐在地上的。眼前的窗户被遮得严严实实，屋内一片狼籍。长腿的全部四脚朝天，易碎的全部粉身碎骨。眼影盘撒了满地，漂亮的连衣裙化为碎片。玫瑰花连着花瓶一起摔倒地上，奄奄一息，踩出了满地的泥泞。
他似乎看见这里曾着了一场足以毁灭一切的大火。一场由她纵火，唯他可见的绝望。
安然小心翼翼地从残骸上迈过去，蹲到她旁边，去看她的眼睛。小姑娘的眼神透彻得不像海洋像死水，绝望得不像沙滩像沼泽。泪痕刀割一样刻在脸上，成为她的新胎记。潮湿的角落都为她的双眼发了霉，红如火山下一秒就要带她去命运的深渊。
余光瞥见她正摸索着手腕上那一抹红，是那根粗糙编织的手绳。安然心里翻天覆地，不知不觉跪坐到她旁边。林依安左手蛇上右手，右手蛇上左手，冷。下一秒就蛇进了暖如火炉的地方。抬头一看，是安然悄无声息地拉住了她的手，握进掌心。
她手心里暖暖的，暖得让她这么多天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活着，听见他说：“没事的，只是一次比赛失利，证明不了什么。”
林依安没说话，听见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安然起身就要去拉开窗帘，一下子被她紧紧抱住胳膊。她被惯性带倒了。女孩子趴在地上，来不及去护头发。那被倾盆大雨拍打的感觉很不好。
“别拉窗帘，求你了，求求你。”
安然回到她面前，停顿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了什么，然后用幽深地声音安抚她：“戴上眼罩，我向你保证等会儿摘下它，你第一个看见的是我，不是光，所以别怕。”
她开了下口，马上感觉到前方一阵扑面感，于是又闭上了。嘴唇会分泌胶水，立刻把她的嘴粘得死死的。安然环住她，用眼罩后面的皮筋去套她的头。她连忙弯下身子，紧紧压住她的伤口。
小姑娘在心里无声感叹。他在身边的感觉真好，好到戴上眼罩反而能看见了，真奇怪。
“好久不见，林依安。”
林依安闭上眼睛，咬紧嘴唇，她感觉她的手正被他握着，那么自然。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最近发生了好多事情，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单昀在剧里种了棵核桃树，剧组就真的在山头种了棵核桃树。核桃树小小的，矮矮的，还没有结果。我想，等核桃树开花了，我就摘一朵带回来给你看。等核桃树结果了，我就摘一颗带回来给你吃。后来又想，如果我是单昀，那我就不种核桃树了，我在山头种一片蓝莓丛。这样等结束后，还能开个果园赚钱。别人去收门票，你去免费。”
“后来我每次看见核桃树都会想起这些，每次看见核桃树都幻想那是一片蓝莓丛。想到蓝莓，就想起你喜欢蓝莓。最后居然变成我看见核桃树，就想起了你。我总发呆，害得我被导演骂了。”
林依安开口就要道歉，马上感觉到手掌上的温度消失了。下一秒，指尖附在她唇上，说：“不要说对不起。你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包括我。”
她忽然感觉眼睛火辣辣地疼，想哭。忽然看见窗户上的冰霜花，她花粉过敏，不能多看。忽然想起礼堂外的许愿池，锦鲤红一块金一块的，像太阳与阳光。哑剧演员做的多于说的。她躲在眼罩后面。她可以哭。
女孩子问：“你现在回来，是剧组杀青了吗？”
“没有，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是什么？”
“是我想你了。”
安然起身走到窗户边，“唰”地一声拉开窗帘。窗外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如果此刻面前有泡泡，那阳光一定是七彩的。听见刺耳的窗帘轨道声，林依安的身子抖了一下，再一次感觉到安然掌心的温度时，眼罩内已经大水成河了。
她意识到再下一秒就要面向阳光了，会很刺眼，很疼，可她的手好像被封印了一样，动都没动地一直躺在他那里。
视觉和意识，她总要丢掉一个，做人不能太贪心。
视线被阳光霸占住时，她有意无意地往安然怀里躲。世界花白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眼睛被刺得噼里啪啦地掉眼泪。安然有意无意地往前探，抬起手臂形成一个环，给她挡阳光。
小姑娘缩在他怀里，双手扶着他的臂，一点点探出头，望窗外的世界。听见他在耳边说：“你看，外面天是亮的，鸟儿在叫，空气很新鲜。一切都和平时一样，天没塌啊。”
她在心里弱弱地重复：天没塌啊，天没塌吗……
泪腺再一次崩溃了，安然的声音比想象中还温柔。林依安对这个画面无限爱惜，轻轻地含住他的话，含在心里。
她抬头偷偷看他，发现安然的视线在窗外，视线直直地投向窗外。自从她摘掉眼罩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一秒钟的时间停留在她身上。她理解的意思是：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不会告诉别人。你狼狈的样子我没见过，我不会说。
视线往下走。她看见玫瑰流落枝头傲立雪中，水草波光粼粼狂野生长。风是雪山上的风，雨是海洋中的雨。塑胶跑道的味道和高考时铅笔含在嘴里的感觉，现在还记得。她哭着问安然：“你是不是对我特别失望？我是不是精神有问题？我是不是要去看医生？”
安然笑着，将手臂收紧了些，绕到背后去摸她的头发，拍拍她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来也没有对你失望过。是这世界不懂你的美，但是我懂，我懂。”
他和怀里的小姑娘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这些，那我们就聊聊我的故事。你知道我刚刚被选去做练习生时是什么心情吗？我当时什么都不会，唱歌跳舞没一个行。秦真真刚找到我时和我说这没关系，因为一个团队里需要实力，也需要门面，她说我去做门面就够了，给团队撑场面。我当时真的以为未来就是一颗不太高的苹果，只要我稍微努努力，跳一跳就能够到。
“去了之后才发现，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这世界上长得好看的人太多了。苹果不够分，就被推到天上。第一次考试失利时，我就像你这样绝望，别说未来，我甚至感觉活到明天的勇气都没有，每分每秒都像在溺水。ABCDEF六个等级，我在最后一个。十八个人挤在一间大通铺上，所有人都望着遥遥无期的未来幻想能住进A等级的单间里。
“后来我想，没有退路的人再怎么做都比之前强，只要今天能比昨天有进步，我就没有虚度光阴。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光还是难的，凌晨四点睡觉，凌晨六点就要去练习室练舞，一刻都不能耽误。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发着高烧，想起约了练习室不能不去，不然房间就被别人抢走了。后来练着练着居然发现感冒好了。那是第一次我感觉到努力真的可以改变现状，哪怕它现在遥遥无期。
“后来熬进A组，有一天正在练舞，导师把我叫出去，说刚刚得到通知，我可以出道了。我这辈子都没有像那天那么高兴。喜悦全部化为感激，于是潜意识地认为导师一定会维护自己的学生。结果第二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房间，被同一个导师叫出去，说他们搞错了，出道的不是我。天塌了的感觉真的不好，我只能把所有的错误都归到自己身上，因为那样才合理。再后来我才逐渐了解，没能出道的原因叫做黑幕。
“谁比谁过得好，谁比谁更优秀，是要遭嫉妒的。遥遥无期地等待，不断地经历希望与绝望。没有人相信我能出道，可我只知道今天会比昨天难，明天会比今天强。十八岁那年，公司所有的成团出道位都满了，我万念俱灰地以为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了，这时被通知，我是solo出道。用导师的话讲，是我足够优秀可以单独出道了。后来才知道，是他们想多一个赚钱的机器。”
安然的声音憋下去，好像一张揉烂、揉碎的白纸。他握紧掌中的小手，用指腹盖住。林依安这时候感觉到，她的火炉熄灭了，冰凉冰凉的。她记得他很喜欢说那句“回家吧”，每次都能暖得她浴火重生。可他的家在哪儿呢？能在哪儿呢？
他给的爱像巨大的裂缝中终于找到一支火，她必须得小心翼翼地护着才行，不能被别人吹灭了，不能被别人抢走了。生命的崖得有裂缝，光才照得进来。
林依安的裙子拖到地上，黑色的保暖裤露了出来，膝盖上的布料磨得薄薄的，好像下一秒就能碎掉。她有气无力地跪起来，坐到小腿上，用力去回握他的手。无知觉地在心里默念：这是我们的秘密。你给的火，我好好护着，我不给别人发现。
忽然感到脸上有风刮过，那是未关闭的窗送进来的。她若有所思地去望窗外，风要把她胸口的花吹活了。回过头再看见安然时，才明白了心如刀绞是什么意思。此时心中只出现了一个想法：这一刻，是她这辈子最丢脸的时刻。失去了才知道什么叫失去，不能发泄，才是真正的绝望。
林依安在心里拼命地演练台词，可话到嘴边时又突然隐约感觉到手中还留有着混沌之意。那触感，她说不出口，如此多此一举。就像他明明心中百般苦楚千般逆顺万般无奈，却依旧守护她，一个和他相比，没那么需要守护的人。
世界关成静音，罪恶感淡薄了许多。耳鸣中，她用唇语读出了他的话：“不要信别人的话，不要听别人的话，跟着自己走，跟着光走。遵从你的内心。四年时间很长，说不定在未来的某一天，你真的可以站上属于自己的舞台。一切皆有可能，谁都不能随便给未来下定义，包括你自己。”
还记得那年中考前去寺庙烧香，见到庙前有浮烟飘过，墙壁跟大花轿一样红，壁画经年累月，色彩斑驳地模糊不清了。古人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她总不懂。
小时候她是举头三尺有欺凌。围住她的是书上的鬼怪，脸颊上浮着肥肥的肉。笑，便抖动，活像屠夫案板上还在抽搐的斤肉。剥夺她的快乐，也要剥掉她的衣服。少年时她是举头三尺有污蔑。一个上课时不上课，下课后拼命上课的女人，在黑板上大肆宣扬谬论。把她钉在耻辱架上，要给她的爱定罪。真是滑稽至极。
很年轻的时候就发现人们只有一根手指，唾沫是咆哮的附带物。这超美的夜空这超新鲜的空气，都叫奢侈品。神明于她来说，在南山以南，北海以北。她在阴曹，她在地府，她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她在神不管佛不顾的地方。她是被车碾死的鹦鹉，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她是隔夜的浓汤，是任人发泄的沙袋。
举头三尺有神明。可她的神明，一直都在她看得见的地方。那个名中有偃意，教会她如何去生活和爱的男孩子。那个在需要他时他便在身边，给她遮光，紧握她双手的男孩子。那个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有枪顶着她的头，她依然说爱的男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