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倪向天过来,想要安排叶洛去做事。叶洛当下便直接回绝道:“倪执事,你也看到了,我双手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有心无力。”
倪向天道:“这我也知道,所以昨日一天我都未叫你。不过观中事务那么多,每个人都各有职司,我可以为你调配一时,却不可能为你调配一世。你的事总不能一直让别人来做吧?”
叶洛也不与他争辩,只是道:“此事叶洛固然明白,不过,叶洛双手如今肿胀如猪,动都动不了,实情如此,倪执事就算有事要安排也请等我双手复原吧。”
倪向天道:“你双手负伤我自然知道,按说今天才第二天,我本不该前来打扰。只是眼下其他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先别急,你双手不方便,我也不安排你别的事,只让你接下来三个月去照看下后山的药园,此事既轻松又不难,只是要每天守在那里,这你总可以胜任吧。”
听说只是看守药园,叶洛心中虽然依然狐疑,但也不好拒绝:“不知这看守药园有什么要注意的?可还要浇水施肥?若如此的话,我现在的情形也是爱莫能助的。”
倪向天道:“不用不用,这你尽管放心。药园可是道观重地,里面所种药草多是名贵之物,平日里自有专人打理,如何会要你管?之所以让你去,只是让你看守一下而已。”
叶洛恍然,这就是要把他发配出去的意思了,想来这看守药园绝不会像倪向天说的那么简单。不过,与其留在这里,日日与倪向天、张叔然等人勾心斗角,出去一下也好。就算那边有什么不妥之处,莫非还能坏过这里?
想是这想,但这次叶洛却学乖了,并没有轻易就答应,而是一脸为难地道:“倪执事的难处叶洛也知道,只是我人粗笨不堪,这些年蒙倪执事照顾,却没有一件事能做好,若是去了药园那边惹出什么乱子,到时连累了倪执事就不好了。倪执事还是换个人去吧?”
倪执事一摆手,连连摇头道:“药园那边能出什么乱子,你尽管放心去就是,反正也就去三个月,正好把手上的伤养一下。”却是根本不接换人的茬。
当天,叶洛一个人来到后山药园,那里果然已有一位老人专门在打理。后者满头白发,身穿灰色道袍,见叶洛过来,态度十分冷漠:“你就是暂借来我药园三个月的杂役弟子?”
叶洛点点头道:“是的。”
老者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旋即开口道:“以后每天到观中挑100担粪肥倒到粪坑里。”说完便不再搭理叶洛。
倪向天不是说过来只是看守药园,不用他种地施肥的么?叶洛愕然道:“前辈,弟子昨日替正式弟子云松扇风炼丹伤了手臂,现在还没有复原,这挑粪之事实是无能无力。”
老人斜眼望着他,冷冷地道:“你只是伤了手臂而已,又不是伤的肩膀和腿,如何挑不得大粪?”
叶洛一时语塞。老人见他无言以对,不由更是厌恶:“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好吃懒做不说,一个个还油滑无比,自以为有点小聪明,便总爱在他人面前卖弄。老夫眼里可容不得沙子。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样,如今既已到了我这里,就得听从我的安排,若是偷奸耍滑、拖延误事,哼——”老者忽然伸手朝着不远处的一根树枝虚空一斩,后者立即应声而断,切口平整光滑,有如刀削:“你最好掂量掂量,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这根树枝硬?”
说完老人转身离去。
叶洛呆呆地望着掉落在地上的树枝,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实没想到,眼前这老人竟这般利害。刚刚只是遥遥做了个劈斩的手势,就将数米外的树枝齐根斩断,莫非此人也懂道法?
看来,这人很不简单拉。这一刻叶洛若还不明白自己又上了倪向天的当那他就真的是白痴了。这哪是什么轻松不难的差事,简直是要命的差事好不好?不过是上次在云松府外稍稍反击了一下而已,这倪向天便怀恨在心,这是要把他坑死的节奏啊!
叶洛紧咬着牙齿,心中暗暗发誓:对方种种欺凌暗害之举,来日若有机会,他必当百倍报还!
暗自下定决心后,叶洛却不得不先解决眼前的困境:负责打理药园的老人显然非等闲之辈,倪向天之前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药园虽小,但其中却栽种了不少名贵药草,可谓观中的一处重地,老人能坐守于此,又岂是凡俗之辈?之前显露的那一手,无疑也证明了这一点。
现在的问题是,老人明显将叶洛当成张叔然之流了,以为他刚才说的手臂受伤只是逃避做事的借口,所以心中立生恶感,总共不过说了三句话便立即给他来了个下马威。第一印象差成这般叶洛也是欲哭无泪了。
如今的形势下,即使叶洛跑过去再向对方解释,只怕老人也不会听,反而极有可能因为不耐烦把他轰出来。叶洛无奈,只得咬牙带上粪桶,向观中而去。
他当然可以回去,直接找倪向天撂挑子不干了。不过,思量了许久,叶洛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原因很简单:他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只要赢得老人的认可,以后留在药园,即使是辛苦一些,但只要有老人的指导,未必便没有机会学习道法。退一万步说,就算最终还是不能,留在老人身边,总也不会比在倪向天底下做事更差不是?
他现在的处境,已经是不可能再坏了,既如此,为什么不搏上一把呢?赢了他自可走出一番新的天地来,输了不过回到原点而已,又值当什么?
还有一点就是,叶洛直觉上认为跟着药园的这位老人比跟着倪向天要好。虽然前者叶洛只见过一面,可以说根本就不了解,但叶洛却本能地感到药园老人比倪向天要强,而且为人要更正派一些。老人虽然看似凶恶严厉,但只是误以为叶洛是个好吃懒做之徒所以心生厌恶而已,却不会像倪向天那样小人,更不会像云松一样视杂役弟子如牲口奴仆。当然,这都只是叶洛自己的猜测,实情如何,还需做进一步地观察。
此时时间尚早,观中众弟子刚用过早饭后不久,不少正式弟子还在做功课、修习道法,而杂役弟子们则在挑水砍柴、洗衣刷碗、清扫落叶、整理庭院等等。
这时,叶洛挑着一双粪桶缓缓从后山处走了过来,沿途的弟子莫不掩鼻躲避,满脸嫌弃,眼中纷纷露出鄙夷之色。有些甚至出声唾骂,叶洛低着头,只当没听见。
行至涮洗马桶处,只见张叔然正在懒洋洋的洗着马桶,边洗边低声咒骂着。叶洛忙走向前去,打了个招呼。张叔然看见叶洛,不由一愕,旋即一惊:“咦,叶师弟!你双手负伤,不在房里休息,怎么……”
叶洛叹息一声道:“倪执事安排了我新的事,这不,就来挑大粪了。”
张叔然一听,立刻作义愤填膺状,道:“倪执事也是,师弟你这才第二天,怎么能做这事?不行,等回去后我得找他说道说道去,这也太欺负人了。”
看张叔然这架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和叶洛是亲兄弟呢。叶洛自然心知肚明,对方不过嘴上说说而已,等回去后他只要不在背后再捅刀子就算仁义了,至于替叶洛打抱不平,呵呵,醒醒吧,谁要真信了谁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师兄好意叶洛心领了,”叶洛道:“不知师兄今日收到多少大粪?若还有未倒掉的请都给我,你也知道,我如今双手不方便,不好自己到粪池中去取,只得厚颜来师兄这,看是否有现成的大粪好直接给我。”
张叔然虽然游手好闲、人品卑劣,但在观中底层厮混多年,却是个精明之人。只听到这里,他便知道叶洛这是走投无路来求他了。若非如此,以叶洛的性格,怎会这般低声下气地来找他?
想到这里,张叔然心中暗暗得意:小样,你也有今天!往日里你不是眼高于顶、目空一切么?如今竟然也要求我。求我别的也就算了,竟然是求我给你大便,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张叔然心中早已乐开了花,脸上却一脸遗憾地道:“师弟若是早点过来,我这还有十来桶,不过,刚刚我急着刷洗,所以倒的差不多了。不知师弟要多少大粪,如果要的不多的话,我可以替师弟想想办法?”
叶洛如实答道:“我只要100担就好。”
张叔然一听,立刻有些为难地道:“100担啊,这可不是小数目,这时候众人马桶洗得都差不多了,师弟要是再早一点来就好了。”
叶洛道:“我也是今日刚到药园,之前并不知道会要大粪。明天我一定早点来,还请师兄将收集的大粪替我留着,叶洛感激不尽。”
张叔然顿时不悦道:“叶师弟这说的什么话?你尽管放心,明日我定将收集来的大粪都替师弟留着。只是今日却是不行了,我这最多只剩下一担,实在是不好意思。要不,师弟你先挑去药园,师兄我再去其他地方转转,若有人马桶未洗完,还剩有大粪在,我立刻让他们替师弟留着?”
叶洛喜道:“既如此,就多谢师兄了。”
张叔然道:“多大的事,用得着这般三番五次的谢。来,师弟,你双手不方便,我先帮你把这一桶大粪倒上。”说着便亲自动手,将六个未洗的马桶中的大便倒到了叶洛挑来的空桶之中。六个全部倒完,堪堪不到一担,叶洛感激不尽,再次致谢。
不管对方心中如何想,是否故意作戏,给叶洛的这一担大粪却是实实在在的,叶洛是真的感激。正如张叔然所料,叶洛现在双手根本无法使力,若非如此,他的确不会厚颜前来求张叔然要大粪的。事实上,叶洛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甚至是被对方奚落一番的准备,没想到的是,张叔然不但没有奚落他,反而竭尽全力地帮了他一回。这让叶洛感叹之余对张叔然此人也改观了不少。
见叶洛又道谢,张叔然满脸笑容地道:“师弟快去吧,我这就去其他人那里转转看,若有大粪立刻给师弟留着。师弟快去快回。”
叶洛挑着大粪依言离去。张叔然等叶洛一走,脸上的笑容倏地不见,一转身立即向其他洗马桶的杂役弟子这边赶来。他和叶洛说的是让这些人将没倒的大粪留着,但这会儿真过来时却说的是让他们赶紧把没倒的大粪全部倒掉,理由是他听到消息,等会儿执事们可能会过来检查,若发现有人做事偷懒,敷衍了事,到时免不了一顿责罚。
往日里的确有执事不定期来检查,是以大家深信不疑,纷纷将马桶里的大粪倒掉,加快刷洗起来。
此事叶洛自然不知,他挑着第一担大粪回到后山药园,那药园老人躺在一张长椅上,正悠闲地晒着太阳。看见叶洛挑着大粪进来,只冷冷地哼了一声,旋即闭上眼睛,再不理会。
叶洛一言不发,将大粪倒入药园旁边的粪坑中后,便又立即向张叔然处赶来。药园老人可是让他每天挑满100担的,这才第一担而已,他得抓紧时间才行。
等回到张叔然洗马桶处时,后者已在那等他了。一见叶洛回来,张叔然立刻面带惭愧地道:“师弟,实在抱歉,刚刚师兄转了一圈,却从他们处得知可能有执事会过来,众人惧怕执事责骂所以已将大粪统统倒掉,生怕洗慢了会被巡查执事过来看到。就算是我几个往日里交情还算好的朋友那里,让他们暗中留几桶大粪给你,他们也不敢冒险。师兄惭愧,本来还想着给师弟你要来几十桶大粪的,没想到……”
叶洛一听心中立即和明镜似的,此事定然是张叔然从中作梗,使了什么手段,不然,怎会如此?可笑之前他还对此人心生感激,以为对方转了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像张叔然这样的小人,怎么可能突然变得光伟正,成为助人为乐的君子呢?
叶洛虽然心中已经醒悟,但表面上却并没有显露出来。通过这段时间一连串的事情后,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幼稚冲动的叶洛了。
叶洛道:“不怪师兄,师兄已经尽力了,是叶洛自己来晚了。既如此,叶洛再想别的办法吧,今日任务艰巨,师弟就先不打扰师兄了,再次谢过师兄。”说完叶洛挑着粪桶转身离去。
张叔然在后面喊道:“师弟,明天早点来,师兄一定替你把大粪都留着。”
“好的,师兄。”
从张叔然那离开后,叶洛又自己去其他洗马桶的杂役弟子处讨要。虽然早有预料,但结果依然让叶洛十分失望。因为张叔然之前暗中使坏,所有洗马桶的杂役弟子都将大粪倒掉了,叶洛上前讨要大粪时,态度好一点的不过摇摇头说一声“没有了”,脾气不好的却满脸嫌恶,掩鼻大骂让叶洛滚蛋,仿佛叶洛身上臭不可闻,多留一秒都会害他们惹一身臭气一般。可是,明明他们身边就堆满了马桶,刚刚还在不停地刷着,试问,这又比叶洛挑着粪桶干净清香到哪去呢?
无奈之下,叶洛只得放弃了这种自取其辱的取大粪方法。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张叔然这种人固然可耻,但自古小人多得志,他只是简单地使了个小手段,自己便被逼到了绝境:没有洗马桶之人收集好的大粪,他只能自己去粪池中舀。可如今他双手无法用力,根本舀不上来那么多大粪。唯今之计,要么放弃;要么请人帮忙。
他该何去何从呢?
正是:
小人自古多得志,君子向来常吃亏。
莫道人心不复古,我看古时亦如是。
人世不缺真小人,天下多见伪君子。
此事无关古与今,将来必然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