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人影碎了。
水面上余下清风徐徐与明月一枚,不时被卷进云中,不见身影。
……
思故。
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好吵…
思故!
谁啊这么缺德扰人清梦!
“蓝思故!”
等等,这熟悉到令人发指的声音是……
!!!
……
“思故你醒了!”
猛地从一片黑暗中跌出来,我睁开了眼睛,眸子里尚带着些不清楚情况的无措和迷茫,嘴巴翕合几下,下意识回应了一声。
“啊?”
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云姨!??”
……
这里是…我不是…怎么?
“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女人倾身靠近,伸出手抚上我的额头,眼里映着我的身影,绣眉紧蹙,整张脸上满是忧容。
我不是在碧灵湖…嗯?
…我要干什么来着?
“思故怎的又走神了?身体可还不舒服?是不是累了?”
我楞楞地摇头,模样像个转动的拨浪鼓,如两岁稚儿般纯真懵懂。现在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对人做出最简单的回应,眼睛一眨不眨地傻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茫然,不解,一副尚还在状况之外的无措模样,眼里还盛着一汪生理盐水让晶亮乌黑的眸子像一湾月牙湖一般光莹莹。
面前人在印象中本该温柔明亮的靓丽容颜,如今却显得有些苍白黯淡。可能因为连夜的寸步不离照顾她未得一个好休息,虽然强撑着精神,可是眼眶下的青黑,面上满是着疲惫,衣衫略微些许不整,一看就是没有心思打理自己,整个人无一不透露出一个信息——她对我浓浓的担忧。
刚才…
我愣了一下,突然回想不起来方才要说些什么,直楞楞地盯着眼前憔悴不堪的女人,好一会儿才缓缓垂下目光,掩下神色。
轻轻回道:“云姨,我…没事。”
……
今天是自蓝深落水醒来后的第四天。
云深不知处的云雾今天依旧将散不散的,像有人拿了一个碗倒盖着紧紧扣在姑苏头上,从上而下笼罩着四周,雾气无处可逃,奶白色的云雾无处不在,将龙胆小筑外面的世界遮了个严严实实,白茫茫的一片,雾气缭绕下令人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这几天蓝深一直待在这里,和云姨一起。
云姨告诉她,之前她不小心掉进了后山的湖里,是蓝湛及时发现,他找到蓝深,将她救了起来。
云姨是蓝湛的母亲,居住在一片植有龙胆草的小筑中,每至秋冬时分,龙胆草独自在一片枯黄的草丛中临风开放,院内便一片蓝紫色花海,香气四溢。
云姨的夫君便是现任的蓝氏家主青蘅君。
她昏迷了数日,醒来时,总觉得忘记了许多事情。
过去一片空白,仿佛庄周梦蝶,荒诞一场梦,而她似乎从未存在过。
身后覆上一片阴影,云姨轻轻地一下一下缓缓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开解,“没关系,思故。”温柔地笑,眼里满是蓝深一个人的影子“我会一直一直陪着思故,以前的事既然不记得便不记得罢,都过去了。”
以后她会一直陪着蓝深的。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蓝深初来云深时,第一个拥抱她的是云姨,教她懂得如何表达感情的是云姨,关怀她温暖她,像母亲一样呵护着蓝深封闭起来的心,所以她一向是最听她的话的。
她既说会,蓝深便信了。
蓝深总是愿意相信这个人,即使后来她并没有做到。
…
白日里,蓝深靠在云姨的怀里看着她绣着一个香囊,云姨坐在一架扶椅上,给她讲些平日里发生的趣事。
蓝深搬了个矮凳坐在一旁头窝在云姨怀里,脑袋枕着手搭在她腿上,静静地听着她的故事,微微阖起眼眸嘴角轻勾,鼻尖飘着龙胆草悠悠的香气,美中不足的是这气味又苦又涩,涩到直让人忍不住鼻尖泛酸。
蓝深鼻头微红,被这气味熏到不行,像是猛的被人压着头浸到了冰冷的水里。于是水流争先恐后涌进了她的鼻腔,口中,甚至试图想冲到她的眼睛里,让她的心开始抑制不住地泡得酸软,发胀,蓝深油然升起了一股因为深深无力而止不住的窒息感。
耳边是云姨轻柔的声线,讲述着独属于他们的故事,故事里有她,有云姨,有蓝湛和蓝涣,有姑苏的人,有云深不知处。蓝深双手环住云姨的柔软的腰身,把脑袋深深埋进她温暖的怀中。
就这样吧。
她有点累了。
夜晚,蓝深将被子扯过头顶,缩进床榻,不再多想,闭上了眼睛陷入黑暗,沉沉睡去。
……
姑苏最近总是下雨。
春雨绵绵淅淅沥沥漏个不停,正是梅雨时节,龙胆小筑建在云深东南角的一个小角落里,地势不高,一下雨总是寒气不散湿气重重。
一片稀稀拉拉的雨声中,周围都安静极了,鸟鸣声虫叫声都少了许多。
还好云姨近日身体状况尚佳,不像从前那样虚弱。不至于被这阴晴不定的天气影响感染风寒。
蓝深也睡在了龙胆小筑,日日夜夜陪着她,倒也方便照顾。
时间在这里仿佛静止了,像是连神明都已经遗忘了这个角落
日复一日,也不清楚到底在此地待了多久,这段时间也并无其他人打扰。云姨口中那个蓝氏家主青蘅君一次都没有来过。
每月初一,是云姨与蓝湛蓝涣见面的日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感分外模糊,连今天是几月初几也不知了,可过了这么多天,却总是不见到月初一,眼巴巴盼着他们到来的那天似乎也遥遥无期。
他不是救了自己吗?为什么不见他的人?
蓝深还是忍不住问了云姨,她这时正在捧着一本易经坐在床边看着,闻言放下书温柔淡笑着,解释说:
“啊,思故说忘机呀,他和曦臣在蓝启仁那里呢。”
什么?
云姨不是不喜欢叫蓝湛的字,也从不提起关于蓝启仁的事吗?蓝启仁…
蓝深脱口而出:“师父?”
“嗯?什么师父?思故你说什么呀?”
……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
云姨捂嘴偷笑,像颗太阳一样明媚极了,杏仁般的眼睛弯成一道勾月,“噗嗤,思故可是睡糊涂了?”
“来,思故。”云姨招手,“到姨母这来…”
“好。”
…
姑苏的云朵,姑苏的星星,姑苏的空气,姑苏的美景,姑苏的人。
时间在这好像格外被优待着,突然变得很快,又好像很慢。
蓝深日日见着一成不变的景色,熟悉的人,熟悉的一切,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以至于蓝深总是靠着窗望着屋外的龙胆草发呆,作沉思状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可实际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念什么。只是……她总是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这人好像还十分生气,总是大声地,不停地叫喊着她的大名。
那是怎样一道声音啊,里面似乎饱含思念,又似乎怕极了,无措,担忧,恐惧,悲痛…复杂的情绪最后只化为一声声力竭声嘶的呼喊。
“蓝深!”
其中饱含的炽热真挚的情感浓烈到让她害怕认领,简直不敢相信是在叫她,好像一场幻觉。
“蓝思故!”
就像这样,又来了。
可是每每她回一头,却又不见人影。
雨终于停了,午后的龙胆小筑里蓝紫色的花开了,绽放在微凉的秋风中摇曳生姿,花香清幽淡雅,香气扑鼻,恍惚间鼻尖溜过了一丝清冷的檀香。
好久没见蓝湛了,以前他不是最爱没事就往龙胆小筑跑吗?
锲而不舍,风雨无阻,就算进不去,就算寒冬雪天也一定会站在门口等,倔强地等,痴痴地等,等到一个他需要的结局,等到那扇门开为止。
蓝深每回总能在这找到他。
虽然…怎么这次隔着这么久都没有来呢?
许久都没见过蓝湛了,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姨父不许他和曦臣兄长来看云姨了吗?叔父…叔父还好吗?
头顶传来一片温暖又轻柔的触感扰乱了她的思绪,蓝深下意识往她软软的手心蹭了蹭,埋进身边人怀中,娇声:“云姨…”
她笑道:“思故,在想什么呢?”
抬头,对上了她温柔似水秋波盈盈的眸子,笑开了。
“想云姨今天该给我讲什么故事呢!”
蓝深依偎进云姨的怀里,手紧紧环着她的腰,感觉像是抱住了一朵云,柔软,洁白,被太阳照得温度刚刚好,明亮,温暖,和煦。
偶尔遇到一阵风就会吹得散开,被阳光照射久了会逐渐变得透明消失,不见踪迹。
过眼云烟。
云姨身形微顿,张开手柔柔地搂住了蓝深,面上依旧还是熟悉的温柔如初温暖如春的笑,只不过好像笑意里隐约掺杂了些不舍和苦涩,她下颌轻轻抵着蓝深的发旋,一手不轻不重缓缓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像母亲一样。
“要走了吗?”
“……”
“嗯。”
“去吧。”
云姨不会叫蓝湛的小字,不会直呼师父的名讳,不会在下雨天却开心地喊她赏花观雨,不会再这么温柔明媚地唤她的名字了。
她不会出现了。
云姨早在十年前就病逝了。
是蓝深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
一个月的时间,蓝深真正踏出了静室的门,连日雨后的小径布满石子,路面还有些湿润滑腻,蓝深踩在上面举步向前,一步,两步,三步…
自来到这里以来,这是蓝深第一次走出这个地方。
她仍忍不住回了头,瞧见云姨虚虚倚靠着门栏,笑意盈盈,顾盼生辉,柔柔地冲她挥手作别。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她只瞥过了一眼就如触电般飞快转过身,抬步离开,断不再回头。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细腻的声音,似乎隐隐略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哽咽。
“云姨”哑着嗓子:“还会再来吗?”
话音刚落,龙胆小筑的院门突然被人从外猛的用力打开了,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随后一个白衣素月的身影闯进了视线,疾速向她飞奔而来。
“蓝思故!”
是她日日听到的那个声音。
蓝深侧头,轻声低语呢喃一声:“不会了。”
话毕刹那,就被来人猛的一把抱来撞了个满怀。
他力气极大,随着惯性带着她猛的向后退了几步,把蓝深紧紧箍到怀中,因为着急跑来所以气息有些不稳,此时胸膛起伏不定,呼吸也变得不那么规律,口中带着些喘息呼出热气,而且这热气还要命似的尽数呼在了蓝深耳边。
他死死地抱住了她,力道大得她肩膀被箍得有些生疼,却丝毫说不出让他轻些的话。因为他此时居然在微微颤抖,蓝深被揽腰抱着整个人不留缝隙贴向他以至于只能下巴抵着他肩膀头微微往后仰着被摁在他的胸膛处动弹不得。
她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蓝家的天生怪力——她快被抱折了…
即便如此,蓝深还是艰难地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虽然被禁锢得有些难以呼吸,也尽力伸手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头枕在他的肩上,无声安抚。
耳边是蓝深听了十二年的声音,熟悉到清楚它平时的冷然语气,甚至每一次呼吸的轻重,所以更能清楚它的不对劲。他从来都是稳稳的,所有的事物都在掌握之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失控。而现下这道声音却颤抖着,里面满是她从未见识过的难以掩盖的她不明白的感情。
“我找到你了。”
你终于找到我了,蓝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