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馆长先生:
您真的非常慷慨,回复了我写给格鲁伯教授的信,还书写了您对我的问题的理解。然而那些并不是问题。我没有造访博物馆的原因和旅途上的麻烦没有任何关系。我已经过完了六十岁生日,身体还非常健康。我明天就能动身出发。在人生中,我有过几次未能如愿的旅程。抛开孩子出生和断腿的那一次,我一直强壮得足以爬上一架飞机甚至是一艘船,而后去往丹麦。
既然如此,我不得不去思索真正的原因可能是什么。由于您对不是问题的问题的回答,让我想对自己诚实一些。请注意,我此刻写信给您是为了搞清楚自己的想法,所以您完全不必为此费神,我并不奢望您的回复。
在学校里,我最好的朋友名叫贝拉。这并不是她本来的名字,也不是格鲁伯教授写在题词里的名字——那只是个昵称,基于她念意大利语单词的能力。她在语言方面并不擅长,在运用语言进行交流方面也很费劲,但是她可以将语言流利地表达出来。她最喜欢的单词是“小美人”。她会为每个音节注入更深层次的含义,随语境的变化而变化,于是这个单词似乎就有了更为丰富的内涵,当她说出这个单词时,单词本身确实显得意味深长。事实上,她说出来的一切词语都比其他人使用这个词语时显得更有意义,感情也更强烈。
我们的友谊贯穿了我们彼此的余生,从我们遇见彼此的第一天起,那也是我们来到学校的第一天。她比我要有趣得多。那时候她朝气蓬勃,热衷于冒险。她为我带来了能量与自信,我也因此很喜欢她。至于她喜欢我什么呢,我想可能是沉稳吧。我始终都在那里,时刻准备着握住她的手。我们一生都是朋友。应该说是她的一生吧,因为我还活着,而她正如您可以想到的,已经不在了。在这一生当中,我们都在讨论去看托兰人的计划。您看,我们一直都打算做这件事,却一直没有做。起初可能是因为在充分享受对这件事的期待之前,我们还不想就这样耗尽这份乐趣。又或者,我们也是有些害怕这件事将不再是我们的期待。我们希望它不管怎么说都是意义重大的——我没办法向您说明究竟是哪种重大意义——但去完成这件事却有着可能并没有那么意义重大的风险。我们在学校里的朋友们都去了,匆匆忙忙的。《沼泽居民》的译本一出版他们就去了,有人甚至在此之前就已经去了。他们回来之后,对于托兰人、格鲁伯教授和丹麦的一切都表现出更强烈的占有欲,尽管原本就已经很强烈了。贝拉和我都觉得他们很肤浅,根本不配,同我们将要拥有的经历相比,他们的经历根本不值一提。总有那么一天。
然而,在最恰当的时机到来之前,我们俩都犯了相同的错误,那就是太早结婚。我同肚子里那个孩子的父亲结了婚,开始深陷泥沼,差不多就是这种状态,作为农民的妻子过着生活。我有足够的机会来深思托兰人在泥煤里度过的那些世纪,堤坝的切割边缘显现出一层层颜色不同的沉积,我好奇自己会选择哪一层来作为长眠的床垫和羽绒被。我过的是被埋葬的生活,而贝拉的错误则截然不同,她嫁给了一个意大利人。有时我会想,要是我们没有给她那么一个昵称,她或许就不会嫁给他了。他是个既聪慧又善于摆布别人的人。我同他打过几次交道,那种感觉就像一边吃奶油蛋糕一边滑冰。他完全征服了贝拉。他把她折腾得憔悴不堪,等她瘦如一张薄纸、身体被掏空后,他带着他们的孩子回到了意大利。带着她的孩子。对一个女人来说,不过就是米兰而已,“收复”自己的女儿看起来也不是不可能,是不是?但就是不可能。太多人牵连其中,朝着不同的方向使劲儿,每个人都拼命想赢。这个链条当中的每一环——天主教会、法庭、社会福利机构——都认定自己的观点才是正确的。我自己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事那么肯定过。十年之后,意大利方面获得了最终胜利,贝拉也去意大利生活了,为了离自己的女儿近一点。
在她离开前的十年间,在最黑暗的时光里,我们俩都曾各自提议一起去丹麦,然后另一个人就会否定它。
我说:“要是我们看一次托兰人的脸,或许就能借来些许他的平静。”
而她则说:“托兰人最重要的就是深谋远虑,你看这么多个世纪都过去了,可我却毫无远见。”
要么就是她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们去丹麦吧。我们或许能有小女孩时候的感受,充满希望。”
我则说:“可我们已经不是小姑娘了,不是吗?在我们让自己期待好时光之前,必须先渡过难关。”
风平浪静之后,我和家畜、谷物还有自己的孩子一起留在家中。我们当然也会去看望彼此,在两地之间来回,然而对中年生活的关注早已让我们泯然众人。当来日与去日都平稳无差别的时候,我们思考、担忧、讨论所有在那时看起来最为重要的事情,无外乎金钱、健康、外表、伴侣和孩子。在那段时间里,我们几乎没有提起托兰人,尽管我也明白,我们仍旧深知自己还是期待着去看他,只要恰当的时机到来,我们两个人肯定都会知道是时候了。
贝拉从意大利回来时,感觉身体不太好。她进出医院,承受着这样那样的治疗,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自己好了以后的事情。这一次我们确实制订了计划,我们真的查询了旅行路线,计算了开销,敲定了一份攻略。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我们要完成一个轮回,在我们的人生行将结束之际朝托兰人伸出手去,正如人生开始时那样。朝一只自过去保存到现在的手伸出手去,期待着成为某个链条上的一部分,以某种方式把自己封存进未来。
我们还没能出现在您的面前,她就去世了。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她,我自己能不能完成这趟旅行。我从来没打算这么做。
您真诚的
蒂娜·霍普古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