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已讲到李香君与侯朝宗新婚燕尔,侯朝宗却遭人陷害,只得弃香君远走。
李香君出场,声音饱含闺怨,轻声念白:
“清溪尽是辛夷树,哪及东风桃李花?”
余音一转,又成歌声:
候郎一去无音讯,花经风霜渐凋零。
我为他洗脂粉,我为他抛罗裙。
不理琴弦歇喉唇,冬朝每日深闭门。
几时回到江南岸,你我好梦再重温。
毕景已然被裴晏之扮演的李香君所包含的思念与闺怨所折服,竟为此落下泪来。
而场中日寇虽不知裴晏之所唱之意,但歌声中蕴含的忧思却令其感怀不已,一时万籁俱静,大家都在等待着裴晏之的表演。
一人上台,急急地叫着跟李香君一起出场的那半老徐娘李贞丽:
“贞娘!贞娘!”
李贞丽连忙扶住那人,走到一旁:“卞姨来了。有什么事么?”
卞姨竟一时也犯了难:“这……叫我如何说得出口!”
歌声响起,卞姨音调似急似虑:
叹只叹朝政换新君,大权独揽马士英。
收买爪牙做心腹,要替田仰娶个二夫人。
三百两纹银买佳丽,选中了你家小香君!
李贞丽惊讶万分:“这是谁的意思主意?”
卞姨唉声叹气,轻声回复道:“兵部杨老爷。”
李贞丽讶异之情更盛:“杨老爷?是那个撮合我家香君与朝宗的杨文聪?”
她懊恼地一拍大腿:“哎呀,看来又是一场风险呀!”
杨文聪此时却意气风发地走上台前:天上从无强月老,人间却有硬红媒呀!
几个官兵模样的人跟着杨文聪出场,不耐烦地叫着:
“开门开门!哪个是李香君?快些出来!”
杨文聪满脸喜庆:“贞娘,香君,我是特地来给你们报喜的呀!”
李香君却还不知情,只当杨文聪是真来报喜的:
“杨老爷!莫非你带来了候郎的喜讯?”
李贞丽却满脸哀伤,叹息道:“香君!你还死活不知啊!”
李贞丽声音凄异,却唱喜事:
漕督田仰是新贵,秦淮河边买佳丽。
这是白银和聘礼,这是催妆老红媒!
李香君震惊之余,愤怒更甚:
我身已属侯公子,改嫁他人死不依!
李香君脚步焦急,抱住李贞丽的手臂,声音都染上一丝绝望之感:
妈妈向来讲义气,望你设法解重围!
杨文聪却笑意不减:“依我看,这三百两彩礼你也不算吃亏!”
李香君又唱:
当初我与候郎配,也是你来做大媒。
如今要我嫁田仰,又是你带着彩轿聘礼来!
李香君愤怒之情溢于言表,指着杨文聪的鼻子唱道:
纵然不把我的生死顾,难道你把朋友义气都丢开?
杨文聪仰天大笑,脸上却无一丝悔意:
“当初侯公子只是一时高兴,如今他避难远去,哪里还会想到你?”
李香君掏出随身携带的定情信物,却对侯朝宗的人品不留任何质疑:
“定情的扇子今犹在,侯公子绝不是负义人禽兽投胎!”
杨文聪的笑意终于收敛,换上一副阴沉的表情:
“侯公子若是三年不来呢?”
“等他三年!”
“若是十年不来呢?亦或是永世不来呢!”
李香君意已决:“那我也不嫁田仰!”
官兵们不耐烦地催促道:“夜要深了,快些上轿!”
李香君凄惨笑道:“也罢!”
此时太阳已然隐去,那片美丽的夕景早已消逝,天色正是将黑未黑之时。
李香君凄惨的唱腔回荡在空无一物的天空之中:
花容月貌何足惜?人生最重清白身!
前朝多少英雄汉,不惜碧血照丹青!
罢罢罢,我今便毁去这如花貌!
李香君跪坐在地,头狠狠地砸在地板上,撞击声令在场看客无不动容。
李香君毁容之举不停,直到台上众人拉他起来,才肯作罢。
李贞丽的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在悄声询问着什么。
李香君轻轻摇了摇头,身形憔悴虚弱的样子却令众人无不动起恻隐之心。
李贞丽大哭着唱道:
鲜血满地,娘伤心呐!
杨文聪也扶额遮住动容的脸色,轻声唱道:
哪有青藤不靠墙,哪有妓女不从良?
既然香君不愿把福享,你去代嫁又何妨?
李贞丽脸色大变,慌忙摇头:“这是万万使不得的!”
杨文聪一挥袖,回头朝台下走去:“那就将香君抬走!”
李贞丽忙叫道:“且慢!”
声音颤抖,音调也满是绝望,李贞丽的歌声犹如护子的受伤母虎:
香君好比花初放,我却是残柳几经霜。
虽然不是亲生女,相亲相爱胜亲娘!
母鸡还有爱雏意,我岂能让她去受伤!
罢罢罢!
为娘为你跳苦海,愿你紧守深闺待候郎!
李贞丽直视着回过头来的杨文聪,眼神里满是坚定之意:
“只要能保全香君,我愿代嫁!”
杨文聪轻笑着转身走下台:“那就好!”
李贞丽还在台上唱着,杨文聪的扮演者却急忙来到领头人所待的地方,声音里满是苦楚:
“裴先生真撞了!头破血流的,看得我心痛啊!”
领头人沉默着,众人皆是唉声一片。
在梯子上观看的毕景却回过头来,轻声说道:
“他或许,只是想演好这生命中最后一场戏吧。”
人们都有些动容,甚至有人已经抹起了眼泪。
领头人安慰着大家:“我们能做的,就是让裴先生的死变得不是一文不值,让这群狗日的倭寇为他陪葬!”
群情激愤,却如观察着猎物的猛虎们一般,按捺住愤怒的心情,静静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台上,李贞丽已随杨文聪离去,李香君的独唱也已经完毕,灯光暗了下去,再次亮起时,杨文聪却与一人走上台前。
那人捡起遗落在台上的一把扇子,疑惑地询问道:“这柄扇儿怎么有许多红点儿?”
杨文聪见了此扇,却接过来作起了画:
“这几点血痕,红艳非常,待我添些枝叶点缀起来。”
杨文聪一边作画,一边轻声念道:
“叶分芳草绿,花借美人红。”
那人在一旁恭维道:“真乃桃花扇也!”
李香君又出台,见了二人手中的扇子,有些惊讶:
“苏师父,杨老爷。啊,这是奴家的一把旧扇。”
苏师父将扇递过去,问道:“扇上桃花,见到了么?”
李香君一看,轻声叹息,歌声哀转:
多谢你写了这幅桃花貌,可叹我桃花命薄扇底漂!
一朵朵烦恼,一片片魂销。
不管狂风暗把桃花笑,只怕春潮不泛小红桃!
杨文聪见李香君如此,却也动了恻隐之心:
“唉!香君说得实在可怜,你就去把侯公子找来罢。”
苏师父抱拳:“晚生愿去,只是要一封书信为好。”
李香君满目忧愁并未散去,只是说道:
“奴的千愁万绪,尽在着扇头,就把扇儿带去吧。”
歌声又起,确是凄异异常:
点点鲜血画夭桃,枝枝叶叶心一条。
手帕儿包头蝇儿绕,千言万语你问斑斑血迹仔细瞧!
李香君却突然望向毕景这边,眼神中满是期待:
师父送扇找候郎,但愿他风平浪静渡长江!
毕景微微愣神,甚至一时竟分不清裴晏之眼中的期待是演出来的还是真实的。
不过裴晏之的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看着毕景,终于是让毕景反应了过来。
毕景眼神坚定,重重地点了点头。
台上灯光渐暗,李香君的微笑却绽放开来。
那笑容纯净,竟似了无牵挂一般,让毕景莫名有些心痛。
一节演出已毕,黑暗笼罩在大地之上,却让毕景更加坚定了救出裴晏之的决心。
思前想后,毕景还是决定进入戏院之内,协助裴晏之和林夕时。
告诉领头人自己的想法之后,领头人却是出乎意料的反对。
“你不了解戏的唱法,也不清楚裴先生独自唱第七节的用意,甚至会葬送自己的性命。我不同意。”
毕景只是眼神坚定地看着领头人,语气带着从容与自信:
“首先,我朋友还在里面,我必须要保证她的安全。其次,请相信我,我会把裴晏之先生完整地带回来的。”
领头人直直地盯着毕景的双眼,他却毫无退意,只得微微叹气,不再理会他。
而夜色已深,台上红幕还未揭起,看客们心中却满是期待,不由得讨论起了接下来的剧情。
借着身为‘鲸’的特权,毕景听着他们的讨论,竟不禁失笑。
原来这群倭寇不仅不懂戏剧所表之意,甚至连对剧情的猜测都有明显的差距。
“也不知道来看了个啥。”
毕景暗自腹诽着。
趁着场中看客无心观察其他,毕景悄悄从梯子上翻进戏院,在一旁隐藏了起来。
背熟了接下来的台本,毕景心情不免有些激动,却只得静静等待着下一节的开场。
趁着场中日寇讨论剧情之时,毕景悄悄拉走了感动得泫然欲泣的林夕时。
林夕时惊讶之余,也有些担心:“你下来干嘛啊!不是说他们要放火烧死这些人吗?”
黑暗中,毕景露出一口白牙:
“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和裴晏之带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