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伟航确实老了。很多时候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很多衰老的征兆在他身上毫无悬念地萌发出来，比如说，他的颓废。其实他以前也颓废，不过以前的颓废和现在不同，以前是潇洒的颓废，就是管强形容李伟航身上的那种艺术家式的要死不活，可现在不是，现在是真颓废，李伟航自己最有心得体会，因为他会觉得对什么都没兴致，干什么都没力气，就跟林黛玉似的，指不定什么时候一口气咽下去，人就彻底香消玉殒，彻底跟这个世界说拜拜了。
不光是这样，他还会莫名其妙的心烦气躁，动不动就一大堆火气，说不上原因的就开始烦乱，像被狗咬了似的见谁跟谁过不去。这毛病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中年妇女更年期的症状。本来李伟航没当回事，直到有一天他在报纸上偶然间看到一则报道，说男人也有更年期，李伟航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严重的心理年岁问题。
那天晚上打电话吵醒李伟航的人，是萧萌。
萧萌是李伟航的另一个同事，是T2工作组里工作量和薪水最不成正比的人，当然是工作量的比重大，超级的大。没办法，因为她是新人。
任何一个广告设计师都会经历这样一种青葱岁月，业界的老油条们管这叫做锻炼机会，是难得的成才经验累积，是人生最宝贵的学习阶段。这是任何行业都会约定俗成的规矩，新人要谦卑，要学习，要给老油条们打下手，所以自然就会干的比较多，杂七杂八的事都会交到她身上，因为是新人，设计组里是个人，甭管是不是领导，都能使唤得动她，她还得无怨无悔。李伟航对此深表理解，这就是人，善良的高级动物，每个这种高级动物都有好了伤疤之痛就将这种痛苦重施于别人身上的天性，大家都是从哪个阶段过来的，没经历过，就不算完成的职场生涯。事实上，有意无意地，李伟航还是教了萧萌一些广告设计的方法和窍门，比如，灵感往往出现在深夜。所以，萧萌也学会了熬夜思考创意。
那天，李伟航把整夜未能安稳入睡的火气累积到清晨，脸色异常的差，看着就像即将喷发地火山。进到公司，还没等他发飙，萧萌反倒先找了他，顶着两个浓浓的黑眼圈兴致勃勃地跟李伟航阐述头天熬夜想出的广告预案。情绪差归情绪差，萧萌的预案做得确实不错，李伟航耐着性子对萧萌的战果进行了肯定，然后在萧萌挠着后脑勺嘿嘿嘿地傻笑时，又问她为什么大半夜地打电话给他。萧萌却一脸茫然，摇着脑袋不知情地说：“没有啊，难道是一不小心按到通话键了？”
她那种呆滞的神情让李伟航欲哭无泪，火气非但没有释放出来，反倒硬生生地压了回去。李伟航隐约觉得，这么压下去，他可能真的会爆炸，而且是随时随地，如同一个不定时炸弹一样，真的爆了，肯定伤及一片无辜群众。
萧萌像个精灵。
这种让李伟航说不出话、发不出火的事情，萧萌干过不只一次。有时候李伟航甚至会觉得萧萌就是天上某位平日里显得没事干的神仙故意派下来整蛊他的。最无奈的是，就是这么一个让他成天憋气无奈的女人，还是他一手招进来的。
这事说起来，还有点渊源。现在在公司，李伟航跟萧萌很熟，一个工作组嘛。不光这样，其实两人认识得也最早，萧萌来面试的时候，李伟航是考官之一。
李伟航的第一印象，她是一个小女孩。
当时管强却精神振奋，说萧萌这个好那个好，恰巧李伟航刚刚失恋，管强就三天两头地怂恿李伟航对她下手。
萧萌是个美女。这是管强私下里跟李伟航说的，他说萧萌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个让他觉得能让人看了一眼之下就听见激起内心野兽欲望的女人。管强这么一说，李伟航还专门仔细留意了一下，萧萌长得确实甜美，也很清纯，浑身上下包得严实，从头到脚的学生气。后来，管强跟李伟航解释，每个男人都有野兽欲望，男人，天生的，都是大灰狼，大灰狼就爱小白兔。就像萧萌这种小白兔，特纯、特美的小白兔。
第一次见面，萧萌很腼腆。
她最后一道面试题是李伟航出的。当时几轮面试下来，几个应聘者都很出色，最后李伟航出了一道完全和面试不搭调的题目，在白板上用一个线条画了四个花瓣儿，瓣都很细，有的长有的短，很不规律，问题很简单：他画的是什么。
当时李伟航自己心里都没个准确答案。
他就想看看他们的想象力。
作广告传媒这行，创意很重要。
“一朵花？”有的人这么回答。
一朵花，李伟航画的就是一朵花。李伟航当时就这么想，其他人也这么想，可李伟航就期盼着有人能回答得特别点，非常规一点，比如说它是一个思念啊，一个祝福啊什么的。李伟航自己也觉得有点这是一种变态心理。
结果，萧萌说话了。
她说，这是一滴眼泪。
当时大家都懵了，李伟航也懵了，这哪里像眼泪？
李伟航问她为什么，她就说，这是一滴眼泪，滴到地上，碎了，溅起来，就这样。
后来，在李伟航和管强的强烈建议下，她加入了T2。
在后来，在每天的接触和工作的交流中，李伟航不断地觉得萧萌是个感性的女孩。
事实上，李伟航自己也是个感性的人。
可惜的是，李伟航的感性好象从来都是和生活不搭边。
你不光是不懂得怎么去爱，你连识别好女人和坏女人都不懂。管强这么评价李伟航。
于是，李伟航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样的女人才是好女人？
管强说，萧萌，这样的女人就是好女人。
2
严格来说，萧萌算不上女人，顶多算女孩。
而且，从外形上来说，萧萌有些小巧，不是能吸引李伟航的那种类型。李伟航自己也承认，对于异性观，李伟航有点……色。对，是好色的色。其实男人都好色，这是生理本能，尤其是搞文艺的人，更色。这是管强对于自己换女朋友冠冕堂皇的借口。
李伟航倒是没能像管强有那种土匪似的换女朋友跟换衣服一样频繁的勇气，他胆小。当然，他自己不管这叫胆小，他管这叫理性，叫正派。但是他也坦然，他脑中性念头闪过的频率还是颇为丰富的，生活中很多时候都会让他遐想，不光是见着美女，就是平时发呆走神，他脑子都会时常不自觉地编织出一些带色的成人情节。而且，大部分这种遐想都会激发他的创作欲和灵感，说实在的，他挺享受这种遐想和欲望，让他觉得滋润。
李伟航认为，任何一段恋情的开始，都是源于感觉刺激。
这想法一点也不低俗，而且经得起时间历史的论证。确实也是那么回事，了解一个人当然都是从表面开始的，这个人身上肯定有吸引你的地方，所以你才愿意跟他靠近，比方说，你喜欢一个人的味道，或者喜欢一个人的声音，甚至有可能是先和这个人有了肉体接触才喜欢他，这都有可能。当然，这种初始的喜欢，更多的是从视觉开始，比方说，一个人出现在你面前，你觉得他特别干净，所以你喜欢他，或者，你觉得他身材特别完美，所以你喜欢上他，或者更简单点，你觉得他相貌可亲可爱，所以喜欢上他。
这是真理。
总不可能先决定喜欢一个人，然后再从这个人身上找自己能喜欢的地方吧。
李伟航之前的那段恋情就是始于这种感官上的刺激。
恬，是个美女，美到什么程度呢？反正符合李伟航对美女的审美要求。
哦，只能说是那阵子对美女的审美要求。
现在反思一下，这些日子，或者放大点说，是这些年，随着岁月的流逝，李伟航觉得自己观察女人外形的角度变了。换句通俗的话说，他感兴趣的女人身上的部位变了。最早，早到李伟航还不太懂事的年纪，他对女人的身材完全没有概念，看女人就是看脸，看脸就看眼睛，水汪汪的，大的，长睫毛的，OK，过关，都是美女。这个阶段过去了，李伟航的审美就提高了一个层次，要看皮肤，皮肤得白，得嫩，不能都是褶，笑纹也不行。过了这些初级阶段，就到了观察身材的地步，起初就一个要求，得瘦，至于瘦的标准，李伟航说不清楚，反正他自知他没到唐朝那种以胖为美的思想境界。然后，再过一阵子，他开始注意女人的臀部，要翘，要有弹性。在他心里边，屁股翘的女人，才能跟性感两字沾上边，屁股翘直接怂恿着他身体里的男性荷尔蒙分泌。再到后来，就是美腿，就是美胸。到了和恬恋爱的阶段，他发现，女人最重要的部位，是腰。
然后种种这些身材上的标准，萧萌都不符合李伟航的标准。
李伟航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对他认为美的东西有一种被压迫感。这也算胆小的一种表现。所以遇到他认为的美女，他会紧张，紧张到连多看一看，多说一句话都费劲的份上。这跟做贼心虚差不多，心里边有邪念，自然就像亏欠了人家似的，不敢言语。
因为萧萌不在李伟航心中的性感之列，所以，他和萧萌聊的比较多，交流也没任何障碍。事实上，作为同事，李伟航跟萧萌相处得挺好，反正没发生过矛盾。在设计室，李伟航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要比我和管强相处的时间要长。
管强是夜猫子，每天不到中午，他是绝对不会出现办公室。即便是到了中午，他也未必能出现在办公室。他说他是艺术人，艺术人必须得活得潇洒些，不能压抑灵感。
按照管强的理论，感情是件很麻烦的事。花费大把的时间、金钱不说，还要花心思。如果懂得怎么给自己找乐子，怎么自我满足的话，其实，一个人挺好。想吃就想，想睡就睡，而且没有烦恼。就像管强一样，活得像伶仃，但是一点也不孤苦。
就是这么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给李伟航和萧萌创造了很多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李伟航平时不太爱说话。萧萌性格比李伟航开朗点，经常笑嘻嘻地给李伟航讲她从网上看到的笑话和怪事，沉默的时候大多都是低着头在手机屏幕上滑来滑去。萧萌跟李伟航说，他们两个属相和星座都特别不合，可是她却觉得他们关系不错，一点都没有相克的意思。这应该是李伟航觉得她是小姑娘的一个主要原因，迷恋属相和星座这种我没办法用理性思维跟她解释的理论。
管强不断的开导李伟航，其实萧萌就不错，可能她不是最性感的女人，但是她是因可爱而美丽的女孩。这种女孩，私家珍藏的价值高。李伟航觉得管强当时的目的不像是安慰他，反而像是在做实验，看看李伟航到底能经受得起多大的舆论压力。就是他的这些话让李伟航对萧萌戒备心十足，打心底里树起一道屏障，不敢逾越半步。
要说诱惑，当然也有。萧萌紧身的丝质修身衬衫，三伏天偶然从她肩头露出的蕾丝内心带，还有她伏案时她纤细的腰和臀部的曲线，正常男人能留意到的，李伟航也能留意到。
也不能说李伟航圣洁到对萧萌一点邪念都没有的地步，确实有一点。好在李伟航能克服自己的原始兽性。
还有就是，李伟航觉得，萧萌还是个孩子。跟她比，李伟航已经老了。
她确实是个孩子。
李伟航记忆比较深刻的是某天下午，萧萌背着手，笑眯眯地走进办公室，盯着李伟航看，李伟航问她话，她也不回答，看得李伟航发毛，她却很享受李伟航的神情。享受够了，她才把手从背后伸出来，递了一支冰淇淋给李伟航。
李伟航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担心这是不是管强精心安排的恶作剧。
李伟航本想拒绝，可萧萌的样子何其认真，他根本没办法拒绝。
然后，戏剧性的场面发生了。他们两个就在公司写字楼天台石阶上，顶着几十度的高温，吃着冰淇淋，俯视着繁华的都市，眺望湛蓝的天际。这种脑残的事，李伟航印象里只在电视台的偶像肥皂剧中看到过。
萧萌的腿很随意地耷着，前后摆动。
在李伟航看来，他们就像两个小孩。
萧萌说：“这叫远离尘嚣，反璞归真。”
李伟航觉得以他的年纪已经不适合这种返璞归真，但却坐那没动，眼睁睁看着冰淇淋还没吃完就全化在手上。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3
李伟航跟萧萌的第一次并肩作战，也是托了管强的福。他从老总那领回一个平面广告的案子，领回来了，他就消失了，说是去寻找灵感了，这是他一贯的方式，T2的灵感分开找，他找他的，李伟航找李伟航的，找到了，他自然会通知李伟航，找不到，李伟航还得帮他兜底。
男装。
做服装的平面广告，说白了，成败就取决于两样，一个是创意，一个是摄影师。
管强总说，他知道，这种事情根本难不倒像李伟航这样的专业人才。
这是管强的偷懒策略，他那点小聪明的脑细胞大部分都用在这上面了。被他这样说多了，李伟航开始潜移默化的萌生一种自我优越感。以至于到后来，没有挑战性的案子，李伟航的兴趣都不大。
正常来说，广告预案的挑战指数基本上取决于客户的要求。客户要求低，预案就没什么挑战性，反过来，客户要是不满意，你这预案做得再艺术也是白搭。客户怎样才能满意？看效益呗，销售量上去了，就证明他们T2的广告是成功的，就证明客户的广告成本没有打水漂。
这个客户不一样，人家把广告后的销售量放在第二位，更注重的是广告本身的品位和档次。李伟航真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这样超脱的商人。当然，这主也有不讲理的地方，比如时间，就给了短短的几天。时间紧，还要求高品位创意，李伟航想起管强一贯的不紧固灵感的理念。
人家有不讲理的资本，出得起价。李伟航看了看客户提供的资料，资料上说明的品牌，兰海男装。李伟航曾经很多次试图体会他们这些有钱人的心理和思维方式，没有一次成功。李伟航没有仇富仇官的嫉妒心态，只是出于好奇，就像陆地动物好奇飞禽类是怎么飞起来的一样。
李伟航给萧萌安排任务。从预算到方案计划，到与模特公司联系，他们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整个过程。然而，拍摄出的照片，却没有让李伟航觉得满意。格调俗气，又没有特色，像是小店的招牌，不像是专业的广告设计。
星期六，李伟航把自己关在办公室。
李伟航加班，萧萌也跟着加班，时不时提点想法、意见，一上午在李伟航面前晃来晃去，晃得李伟航烦了，李伟航终于劝她：“要不，你回去吧，我又没说让你加班。”
“那我也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加班呀。”萧萌说。
“怎么就不能？”
“咱们是一个创作团队，虽然你是创作总监，那也不能可你一个人受累，完了我们都休息，这不公平。”
李伟航笑了：“这有什么不公平，我没觉得多痛苦，加班是家常便饭，我早习惯了。再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女的，我是男的，男的受点累应该的。”
“你有性别歧视？”萧萌问李伟航。
李伟航连连摇头摆手：“没有，我始终觉得男女平等，男人能享受的待遇，女人也都能享受到。”
“男人能办到的事，女人也都能办到。”萧萌说。
李伟航对她这话表示怀疑。男女生理结构不一样，干的事肯定也不能完全一样，这是社会分工，是自然规律，要是天底下的女人个顶个的都是花木兰，世界还不乱了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