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众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到了李钦所在的角落,而李钦却对众人目光视若无睹,气定神闲地端起茶几上的茶盏,轻轻品了一口,这才似笑非笑地说:“洪大人是陕西巡抚,处理公事,咱家本是不应该多嘴的,只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洪承畴嘴角一撇,他早就知道这个阉人来这里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笑着说道:“哦?公公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李钦的声音不算大,不过堂上的每个人都听的很清楚:“这二位本是秦王府的长史,是秦王殿下保举才做了县令的,洪大人若是要处置他们,可得三思啊。”
“秦王?”洪承畴目光阴晴不定,“那李公公的意思,莫非这二人贪墨朝廷的赈济粮是秦王殿下授意的?”
李钦只是惊愕,可其他众官听了这话已经是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了。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别说这两位县令兜不住,更是连秦王也一块得罪了。
李钦没有想到这个洪承畴,居然会这么干脆地甩他这个镇守太监的面子。不怒反笑,只是笑容多少有些难看:“洪大人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怎么今日升了巡抚,脾气倒是涨了不少。”
洪承畴本是不想与李钦作对的,毕竟是司礼监的内官,可想起那封密旨里圣上的交代,心中倒也没什么好怕的,冷笑道:“本官脾气大不大不知道,倒是公公管的可真宽,公公似乎走错了地方,这里是巡抚衙门,可不是公公的镇守太监府!”
“洪承畴,你!放肆!”李钦怒火攻心,险些从座椅上跌下来。
孙传庭一向厌恶阉人,更何况这里是巡抚衙门,他们正在讨论公事,却被这阉人横插一杠,心中早就有些不爽。此刻见自己的老师居然直接怼了这个镇守太监,心中一阵莫名激动。
“来人,扶李公公下去歇息!”洪承畴话说的客气,可是字里行间却满是命令的口气。
“洪承畴,你敢!”李钦怒目圆瞪,脸色黑的快要挤出水来。
“有何不敢!来人,将李公公请下去!”
李钦蹭地站起身来,目光阴沉地盯着洪承畴,身为陕西镇守太监,他还从来没有受过今天这样的待遇,如果眼神能够化作刀刃,只怕洪承畴已经死了千百次。
“好你个洪承畴,给咱家等着。”说完头也不回便气冲冲地出了门去。
洪承畴冷哼一声,望着李钦气呼呼的背影心中冷笑:“蠢货,也不看看这大明的天已经变了,只怕你这蠢货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钦这个大靠山被打发走,两个县令瞬间身子瘫软下,洪承畴转身问道:“交代吧,剩下的粮去哪里了?”
两人相互对望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西安知府谭凌,洪承畴的目光也顺着望了过来:“谭知府,说吧,余下的粮去哪了?”
谭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扫了一眼周围的同僚,却发现大家都低着头,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发声,心中感到一阵苦闷,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回洪大人,下官也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敢说?”洪承畴眼神冷冷地扫过在座的众人,一个个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下官真不知。”
“好。”洪承畴走到门口,指着大门的方向:“你听听,你听听门口那些难民的声音。你也是饱读圣贤之书的读书人,为官一任,代天子牧民,是这西安府的父母官,竟忍心看着他们饿死?”
谭凌低着头,眉头紧锁,内心深处更是无比纠结。
洪承畴又加了一把火,步步紧逼:“实话告诉你,你今日就是不说,本官也会追究到底。别以为你一人能扛下来,圣上已经下了密旨,要严肃陕西吏治,五品以下官员,本官可直接处置。”
谭凌一听这话,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劫了。他瞟了一眼周围的众官,洪承畴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吩咐道:“诸位请去偏厅稍作歇息吧。”
众官都退了出去,两个知县也被洪承畴的亲兵带了下去看管起来。堂上只留下洪承畴,孙传庭与谭凌三人,谭凌才终于开了口:“其实非是下官不说,而是此事牵连众多,就算洪大人追究,恐怕也只是徒劳而已。”
“那本官倒真是想要追究一番,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你只管说便是,就算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你。”
“唉,大人过去是督粮参政,应该也是知道的,我西安府的府库其实分东西两库,分别由咸宁和长安两县分管。当初胡廷宴胡大人命下官开仓放粮,下官去东西两库查探,却发现库里已经没有多少粮了,下官将余粮收拢,又以官府的名义高价问米行商号借了十万石,才勉力维持城中各处的粥棚,就这样也仅仅只能维持一个月左右。”
“眼下还能坚持多久?”
“尚能坚持四五日。”
“虽然今年陕西境内几无收成,可是东西两库还有许多陈粮呢?怎么会只剩这点存粮,粮都去哪儿了?”
“洪大人听过汇通商号吗?”
“山西的商号?”
“正是。”
“你的意思是”洪承畴陡然提高了声调,“这些粮都被官府的人卖给汇通商号的人了?”
“是。汇通商号的人买了这些粮,却没有卖,而是一直在哄抬粮价。”
“官府之中都有哪些人与汇通商号有勾结?”
“下官,下官……”
“事已至此,你不说那帮人就会饶过你吗?”
“唉,其实这倒粮卖粮的事下官之前就给胡廷宴胡大人禀报过,可胡大人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更何况这里面牵扯很深,胡大人也是无能为力。今日个镇守太监李钦都来了,更是搬出了秦王殿下,大人你就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了。”
洪承畴突然想起了胡廷宴离开之时留下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这陕西就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潭”。果然如泥潭一般,让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孙传庭一直默默听着,胸中早已经是一腔热血在沸腾,恨不得立马提刀去杀了这帮蛀虫。
“我大明立国二百五十载,如今内忧外患,这帮人吃着朝廷的俸禄,不思为国就算了,还要挖我大明的根基!其心可诛!学生请缨,严查此事!”
“伯雅,稍安勿躁,眼下最重要的解决城里的缺粮问题。这帮人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急什么,待本官问清楚这其中的牵连,再查也不迟。”洪承畴摆了摆手,示意孙传庭冷静下来,目光再度望向谭凌,“若是以官府的名义向陕西米市上的米行借粮,能借多少?”
谭凌怔了一下,接着答道:“今年陕西各地都是大旱,米市上的米行能借的下官都已经借了,才凑了十万石。目前唯有汇通商号有大量的存粮,他们不光买了官府的粮,还从河南山西收了不少粮。”
“从外省调粮呢?”洪承畴接着问道。
“胡大人去年就问河南山西借了五十万石,至今还没有还,恐怕今年一粒也不愿意多给了。”
“汇通商号的粮仓在哪里?”
谭凌回道:“在西城。”
洪承畴双手背在身后在堂里跺起步来,突然猛地坐在案前,取出纸笔开始写了起来。
洪承畴拿着写好的手书来到孙传庭面前,一脸郑重地说道:“伯雅,眼下这件事只能你去办了,本官要在这里拖住这些官。”说着将手书递了过去,“你去巡抚标营,持本官的手书调五百精兵,围了汇通商号的粮仓。”
“老师,你是要劫粮?”孙传庭一脸震惊。
一旁的谭凌更是吓得不轻:“洪大人,万万不可啊,别说这汇通商号与这西安城里的权贵有这千丝万缕的关联,就是在朝中也有不少他们的人啊。”
洪承畴目光望向谭凌,冷声道:“要是没粮,这西安城里好几万的难民就会变成反民,一旦生出乱子,别说西安城,恐怕整个陕西都保不了,到时候,别说我洪承畴一颗人头,只怕加上这一城官员的人头都交代不下来!”
话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谭凌已经无话可说,洪承畴的目光又望向了孙传庭:“伯雅,你去吧,本官这里有圣上的密旨,天塌不下来。”
孙传庭站了起来,仍想说些什么。
洪承畴皱着眉沉声道:“快去。”
“是。”孙传庭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