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沧八十六世十九年冬,丰齐信率军攻陷了景川帝都,随着捷报一并传到浩沧维耳中的是浩沧绾的死讯。
浩沧维问讯心中先大喜后大悲,终于在片刻后吐出一口闷血,晕厥在了大殿之上。
浩沧尔代进宫衣不解带的侍奉了好几日,才终于等到浩沧维醒来。
这是浩沧尔代第一次无比清醒的意识到,她的父君已是英雄迟暮了,再没有当年的苍劲挺拔丰神俊逸了。
“怪我吗?”浩沧维沙哑开口,听得人心揪。
浩沧尔代摇摇头,红了眼眶。
“别哭。”浩沧维枯枝一般的手温柔小心的擦拭掉了浩沧尔代颊边的泪珠。
浩沧尔代的眼泪却瞬间像决了堤似的,怎么也止不住,她扑进浩沧维的怀中,开始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起来。
浩沧维轻抚着怀中痛哭流涕的浩沧尔代,良久,他的眼眶也开始微微泛红。
发泄了没一会儿,浩沧尔代就止住了哭声,她呜咽道:“姑姑留了一封信。”
“你看过了吗?”
浩沧尔代呜咽得更厉害了:“我不敢看。”
浩沧维叹了口气,道:“后事如何料理的?”
“浩沧止去办了。”
“那就好。”浩沧维长舒了一口气,缓缓道:“我方才梦见你母后了。”
浩沧尔代擦拭眼泪的手顿了顿,定定的看着浩沧维。
自从皇甫令初死后,浩沧维从未主动提起过她。
“她瞪着我,怒斥了我一通,头上还戴着新婚时我送她的簪花。”浩沧维笑了笑,眉目泛红,微微发苦,“她还是年少时的模样,目光清澈意气风发,锱铢必较咄咄逼人的样子很是生动,恍惚间我竟以为她真的活过来了。”
“……”
“你梦到过她吗?她在你的梦里是什么样子的?”
浩沧尔代擦了擦眼泪,乖巧答道:“梦到过的。母后在梦里也总是病着,总穿着一身素白的纱衣,半散着头发,面色苍白,眸光暗淡。”
“……”浩沧维轻轻阖上了双眼,“她原本是皇甫国备受冷落的公主,年少时吃了很多苦,但她聪慧,深谙后宫之道,也因此才能庇护着你舅舅平安长成。那年皇甫国大旱,颗粒无收,不得已向浩沧求助,为表诚心,还愿选配公主远嫁浩沧联姻,以结百年之好。但说到底不过是逢场作戏,皇甫国不会真的把受宠的公主嫁过来,我浩沧断然也不会让备受期望的皇子来迎娶,你母后知道这是唯一能让她们姐弟二人翻身的机会,遂自告奋勇前来和亲。不仅如此,你母后还指名非我不嫁,也不知她是如何说服了你外公,总归你外公准了她的诉求,向我提亲了。所幸我当时也是个备受冷落的皇子,所以我俩的结亲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我从没听母后说起过这些。”
浩沧维轻笑:“她心思重,少时受尽了冷眼,尝遍冷暖,定然是希望你能日日开心,事事顺遂的,不要像她一样吃那么多苦头。”
“……”
浩沧维缓缓睁开双目:“说来,孤……我这国君之位,有她大半功劳。若不是她在我身侧,陪我机关算尽搅弄风云,凭我一己之力也不会是如今的光景。”
“原来母后生前是个智计无双的奇女子。”
“是啊。”浩沧维笑得温和,连眸光都清澈了许多。
浩沧尔代委屈道:“母后一生钟情与你,可你都不理她,还总是同她吵架。”
浩沧维的眼眶红得像滴了血似的,他抚着浩沧尔代的头,软声道:“是父君错了,父君知错了。”
浩沧尔代鼻头一酸,眼泪又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浩沧维的声音沙哑的厉害:“我与你母后都太爱说谎了,谎话听多了,便连真心也视而不见了。”
浩沧尔代怎么也忘不了皇甫令初临死前的不甘和浩沧维临终前的悔恨。
她记得皇甫令初深夜遥望天辰殿却至死不入天辰门的决绝,也记得浩沧维每夜造访公主殿却过令初阁而不入的纠结。
原来两情相悦也可以做到死生不见。
那时的浩沧尔代还沉浸在丰齐信为她编制的美好幻象里不愿醒来,她断然想不到日后的她与丰齐信比起她的父君母后来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浩沧末世二年,浩沧尔代与丰齐信大吵了一架,美好的幻境终于开始破碎,她毅然决然重披战甲,不顾浩沧止与丰齐信的阻拦,执意跑去亚戈尔草原训练红缨军。
半年后,她收到了帝都的消息,浩沧止病重,因膝下无子,故禅位丰齐信。
浩沧尔代扯碎了信条,取出尘封多年的柳叶枪,带领红缨军冲进了帝都,她存着侥幸,觉得丰齐信不会对她如何如何,却没想到迎接她的是十万禁军,是万箭穿心全军覆没。
过后细细思量,才总算想明白,的确是她天真过头了。红缨军是她亲训的精锐,这样一支忠心耿耿训练有素的队伍如果不能易主,便只能斩草除根一个不留了。
她其实不怪丰齐信改朝换代,毕竟如果不是浩沧止疲于帝位,丰齐信是无论如何都夺不下浩沧江山的,她只怪浩沧止太没出息,只顾自己享乐,浑然不顾浩沧基业和胞妹死活。
她也不怪丰齐信射杀红缨军,毕竟如果不是她任性妄为激愤冒进,红缨军也不至于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她只怪自己太没脑子,竟为了一时愤慨,平白撘进了上万条无辜性命。
她甚至不怪丰齐信对宁佩萋情根深种,毕竟宁佩萋与他青梅竹马,伴着他漂泊挣扎了那么多年,丰齐信放不下她是应该的。
可她怪丰齐信骗她瞒她欺她,利用她的便利一步一步的运筹帷幄,一步一步的走向至尊之位。她怪他用情不专,许诺了她一生一世,却还是在她中箭昏迷后将吴莹珠收入了后宫。她怪他用心不真,次次用虚情假意打动,却藏不住他暗里的阴谋诡算。
她原本不是刻薄多疑之人,她也曾豁达真挚,可就像她父君说的那样,谎话听多了,纵有真心真情也不敢轻易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