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叶白衣从地府离去,一别竟有小百年之久。孟婆再次在奈河桥头看到他时,也曾怀疑过是否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那昔日一身白衣长袍仙姿灼灼的仙人,此刻竟是一身玄色裹身,长发高高束起。
似是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叶白衣只是微微侧过头,眼皮轻垂着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睨了一眼孟婆。
“小鬼婆子,你是不是快到天人五衰之劫了?这才不足百年再见,你这身法竟退步至此?连脚步都藏不住了。”这声音带着清冷的肃杀之气,听的孟婆忍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仙上教训的是,是老婆子偷懒了。”
听着孟婆谨慎卑微对答,叶白衣觉得没意思透了。这偌大的天地,除了他遍寻不到的那个人,还有没有一个能挺直了腰板儿跟老子说话的人了?
哦对了,还有一个姓温的小蠢货。
“哼。”叶白衣负手而立与奈河桥头,本就不安定的心神此刻为着孟婆的态度更是烦躁。
今日再入冥界,为了就是要去找冥王的麻烦的。
转世归来神魂回归仙体,在九天之上休养了近百年仙力法力都已回复如初。如果说上次来到冥府还不足以与冥王一战,那么今日便是有十足十的把握了。
“若那小老儿今日不给出长青的下落,便是拆了他这地府又如何。”
待孟婆再抬头时,上一刻还站在忘川之畔的叶白衣却已然没了踪影,悄然无声就像他从未来过似的。
“轰隆!轰隆隆!”突然间忘川那泼墨般的上空,乍起了数道惊雷之声。
冥界为何?
生有生界,死有死国。
彼有死国,轮回之地。
曰:冥界,又称阴冥地府。
冥界浩大,广阔无边,可纳众鬼幽魂,上无天,下无地,无根亦无源。
这忽而来的雷声,顷刻间炸的道行略浅的鬼差魂魄动荡,万鬼哀鸣。有些尚在押解半道上的鬼魂甚至直接被震的魂飞魄散了。
孟婆扶着身旁的木桌才堪堪稳住身形,不禁抬头看向了忘川的上空。
那黑暗之中竟有一丝血红之光隐现。
“这尊大神……唉,只盼冥王能应对好这个祖宗吧。不然只怕今日冥界要完咯。”
孟婆说着话忍不住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手背上的皮肤粗糙干涸,看了许久后她幽幽的说道。
“完了也挺好,我老婆子在这地府,也待的够了。”
其实方才那几道惊雷乃是叶白衣的龙背砍在冥府大门上引来的,冥王闭门不出,委实让早已心神烦躁的叶白衣更为恼火。
六界皆知杀神惯没有好脾气的,叶白衣在冥府门前叫了小老儿一声,那厮竟敢闭门装死。龙背一出伴着隐隐龙啸之声,精钢玄铁与万年青铜之间碰撞在一起,竟发出了媲如天雷般的声音。
门内大殿之上冥王身下的石座跟着抖了一抖。
叶白衣身着玄色长袍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只有手中执着的龙背剑在黑暗中泛着寒光。他立于数丈高的青铜门前,神色看不出喜怒。
“小老儿,你今日是想让本座替你这冥府换扇大门么?”
“本座看你眼下这扇青铜古门且还顺眼,如若被我毁了,怕是千年内你再也寻不到如此上好的器料来补你这冥府大门了。”
叶白衣话音刚落,冥府大门便自内而开。数丈高的青铜大门启动时发出了阵阵沉重的闷响。
叶白衣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双眸直直的看向殿内。待青铜门大开,一个鹤发长须,头戴方冠,身穿赤色长袍,体态丰盈的老者便迎了出来。
“不知是杀神仙尊到来,小老儿怠慢了,怠慢了。仙尊快里面请!”冥王说话间便来到了叶白衣面前,好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叶白衣只是低低的睨了他一眼,“哼。”轻哼一声,便自顾自的朝冥府内大步走去。
行至冥府大殿之内叶白衣忽而驻足,他左看看右看看,而后又看向了身后端的一副谨慎模样的冥王。
冥王低着头眼看着前面那位仙尊停了脚步,福祸心至赶忙迎到叶白衣身旁,抬起手遥指向大殿正上方。
“仙尊请上座。”冥王说。
叶白衣也不说话,径直走到了冥王的石座前。在衣摆上轻掸数下,稳稳的坐了上去。
冥王恭敬的立于王座高台下方的大殿内。
“不知此次仙尊屈尊到我冥界是为何?”
叶白衣抬起眼皮睨了一眼下面站着的冥王,缓缓说道,“小老儿,你我都是封神册上有些年岁的老神仙,你跟我就别来虚与委蛇那一套了。”
冥王被他说的脸上一热,刚想开口辩解两句,哪知叶白衣又说道。
“本座今日来,不为别的。只与你打听一个魂魄的下落,你知道就爽快点告诉我。你不知道,那现下就去给我查。若你明知道却还存着瞒我的心思?哼。”
叶白衣说话间停了一停,前一刻还端坐在石座上的他,眨眼间竟来到了冥王的面前。
他身姿高大,居高临下死死的盯住冥王的眼睛,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他此刻的眼神就像是把用寒冰打磨而成的尖刃,带着万年冰霜的寒气就抵在你的眼前,但凡你敢有微末的不如他意,他只需一个轻抬眼神的动作就能瞬间将你打入冰窟深渊。
冥王站在他的面前此刻只觉自己的双腿像是被冰封住了,一股连仙人之躯都抵御不了的寒气自脚底爬满了全身。
叶白衣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冥王忍不住打颤的衣角,嘴角一弯扯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说道:“总之今次若我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我看你这冥界也该变变天了。”
说完这句话叶白衣转身回到了石座坐下,大殿之上谁曾想过统领鬼道冥界威严公正的冥王,竟也有如此毕恭毕敬小心谨慎的一面。
待叶白衣收回眼神,冥王方才喘了口气。
“说吧。”叶白衣开口说,但又全然不提他要问的是谁的魂魄。
其实冥王早已知晓这一天一定会来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不知仙尊……”
“小老儿!别以为我方才那话,是说来吓唬你玩的。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叶白衣大声的呵斥道。
“仙尊!不是我不说。只是……只是……”冥王欲言又止。
“你只管放心大胆的说,甭管你说出的答案是什么,只要是真的。本座定不为难于你。”
当冥王听到叶白衣口中说出这句话,这是今日第一次冥王主动抬起头看向他,冥王的目光谨慎的打量了一眼高坐在上的肃面杀神。
片刻之后,冥王转过身径自朝大殿门口走去,最后停立于冥府门前,他抬着头看了看冥界的上空。
深深的吸了口气,冥王略带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
“仙尊你可知这天地三界六道之中最让漫天神佛觉得可怕的力量是何?”
“那便是执念。”
“执念一物起于人,人死化鬼,鬼便也有了执念。”
“这漫天神佛想要规避天人五衰之劫,便只有每逢千百年入世轮回,才得以消五衰。可哪怕是神佛,入了人世,尝过了七情六欲,生出执念也不足为奇。但能放下七情六欲与人世所染之执念的也不过尔尔。”
“不管是神,佛,人,鬼,妖,魔,乃至众生,一旦心中生出了执念。便算是半只脚入了我这地府了。”
“仙尊寻那人,或者说是那魂魄。”
叶白衣听到这里,猛然从石座上站起身来。果然,他猜的没错。长青的下落,冥王这小老儿一定知道。
叶白衣足尖轻点,下一瞬就出现在了冥王身后。冥王未曾转身,而是保持着方才凝望冥界上空的姿势继续说着。
“我记得百年前那人的魂魄就到了地府,但他不愿饮那孟婆汤,也不愿入轮回。后来闹了场不小的风波,最后阴司鬼差都拿他不得,故才被提来了本王这里。”
“我翻过生死簿,批过他的三世书。这才知晓他与仙尊的渊源,他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介凡人,之所以能在地府纠缠那么久,无非是此人生前的一缕执念支撑着他的魂魄不受阴司地府的反噬而魂飞魄散。”
“要算起来的话,他在地府真的徘徊了太久了。”
“那他人呢?我是说他现在在哪儿?”叶白衣问的急切,冥王话里的意思难道说长青还在地府,就在这里?
“没了。”冥王幽幽说道。
叶白衣听到“没了”这两个字的时候,身体仿佛被一道渡劫天雷打中,连着心都疼了一下,脚下步子失力整个人晃了一晃。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叶白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定是他听错了。他走到冥王面前,再无暇顾及什么杀神仙尊的姿仪,他的双手紧紧的抓在冥王的衣领处,险些将冥王原地拎起来。
话已至此,冥王突然释怀了。他面上平静的注视着此刻双眼都已经泛出血红的叶白衣。之前一直避着他不见,就是怕今日这一幕的到来,还记得那魂魄消散前不久,冥王与他有过一次深谈,他们二人间之事,冥王算是有过一番了解的。
可,终是命运弄人,避无可避。这一日,还是来了。
“仙尊何必自欺?没了就是没了,在地府徘徊了近百年,一个鬼就算有再强的执念,也终有抵不过天道反噬魂飞魄散的时候。在你上次轮回结束,回到地府的前夜,他的魂魄便化为虚无,散于三界六道之间了。”
“你……你是说……”
冥王的话一字一句砸在叶白衣的心上,他本就穿着如墨般的玄色长袍,此刻衬的他的脸上再无血色,犹如白纸。
“没了?魂飞魄散?化作虚无?化作虚无?”
“长青……没了?”
叶白衣此刻的眼神都是涣散的,原本抓在冥王衣领上的双手无力的垂下。
天地杀神挺拔卓然的身姿现下却肩背却松垮略显岣嵝,叶白衣好像被人在心口上狠狠的拍了一掌似的,脚步虚浮止不住的向后褪去。
就连身后冥府大门前的门槛都没注意到,后退的脚步被绊住重重的跌坐在了地上。
“仙尊。”冥王此生漫长,何时见过天地杀神有过眼下这般失神丧志模样,冥王赶忙伏身上前想要扶他起来。
叶白衣忽又猛抬起头,这时他的双眸里已爬满了血丝,一双眼睛再不复往日清明,那摄人心魄的血光之间竟有隐隐魔气酝酿萦绕。
“定是你扯谎!定是你骗我!你跟玉帝老儿一起串通好了来骗我!”叶白衣一掌祭出,冥王没个防备被打出去老远。
“你们都骗我!长青虽然走的早。但我这一世不过在世间多比他活了百年而已,就算他在地府中徘徊了百年,又怎会那般轻易的就魂飞魄散了!”
他口中的话不停,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冥王听的或是说给谁听的。
“你都等了我百年,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多等我一日?我不信,长青,你一定还在的。冥王说你执念重,你定不会错过与我再见的机会的。长青!”
“长青!”
“长青!”
“你快出来啊!我来了!我来寻你了!”
“长青!”
叶白衣说着话,撑起身子便运功腾云至冥界上空,一声声长青,声声撕心,句句裂肺。
他在世间为他多活了百年,却不知那个痴儿在这幽冥地府等了他足足百年。
明明只差一日二人便可相见,待到重见之时哪怕要为了他与这天地命运拼个鱼死网破,他也定会护他魂魄周全的。
可为什么,为什么就差那么一点点时日。
那日,整个冥界响彻着天地杀神的声音,从急切到愤怒,从愤怒到恐惧,从恐惧到麻木。从声如惊雷到撕心裂肺,最后声嘶力竭。
叶白衣从冥界万丈高空重重的跌落,他的身躯直直坠入了忘川之中。
仙身神躯一时之间炸的忘川河中受刑的魂魄顷刻间万鬼齐哀,冥王匆匆赶来从忘川中将叶白衣施法移到了岸边。
冥王看着那玄色的衣衫上泛着不一样的赤色,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抬着头凝望着冥界上空的一片虚无,叹了口气。
“我说过的,他的执念之深,足以毁天灭地。玉帝,你怎就不信呢?”
这时冥界上空突显出一片金光,九天之上玉帝的声音硬生生的在冥界出现。
“执念深又如何?他乃天地杀神,他的身份注定他就算有再深的执念又能怎样呢?若你一早听了我的话,在他轮回归来一入地府时就将孟婆汤与他灌进去,又怎会有今日之事。”
“你这老货,怎么还怪到我头上来了?我不过是看那痴儿可怜,感念他对七杀这世化作的叶白衣一片赤忱真心。故才保了他一魄掷入轮回,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过也是一时慈悲。”
“哼,就你慈悲?那你说现在如何是好,七杀定是感知到了他残存的那一魄。不然岂会生出如此深的执念,好在他力竭昏了过去,刚才他那般模样,若眼下再由着他发疯,坠魔不过顷刻间的事儿。”玉帝这老儿惯会推卸责任的。
“别说那些没用的,眼下怎么办...”冥王话还没说完。
原本在地上躺的平整的叶白衣,噌的就站起了身,原地一个虚晃原本泛着赤红的玄色长袍又变回了他上一世最爱的雪纱白衣。
叶白衣稳住身子,抬头看了看上空的玉帝虚影,又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冥王。
“你们两个老畜生!”
天地之间一句话骂了天地两界尊神王者这种事儿只怕也只有他杀神敢做了。
玉帝懒得理他,闭着嘴不说话,因为他知道如果这会儿自己跟这臭小子计较起来,只怕是他二人今日定要把这天地打破个窟窿出来才能罢休。
冥王呢,似是深知这事儿是自己欺瞒了他。心中多少有些惭愧,故而也装聋作哑起来。
“玉帝老儿,天界我是不会回去了。那杀神之位你不如早早择人顶去。”
叶白衣说完,又看向一旁的冥王。
“小老儿,方才你二位所说之事,我一字不落听全了。我记你一个好,此日我们暂别于此,谢你保住长青一魄。这个恩,他日我寻得长青,不管日月轮回,世事如何变迁。若有朝一日我与长青重回地府,我定携长青一同报你此恩。”
不管是七杀,还是叶白衣他们都是通透狡诈的天地杀神。
所以当叶白衣说完这句话之后,根本没有给玉帝和冥王任何反应的时间,手尖捏诀施咒。
“不要!”玉帝的声音还在冥界回荡。
叶白衣的身影顷刻间便消失在阴司地府的轮回道之中。
5.
一别经年,生死两茫。
不思量,自难忘。
念念不忘,必得回响。
那一世一别百年再遇长青,虽然他投身做了女儿身,但哪怕是经过轮回洗涤,执念却仍促使他不愿放弃任何一个与她(他)私守的可能。可当他站在焚如城内烈焰之前,终是不忍她(他)此世再受任何苦难,最后一刻,他终是松开了她(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