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尾胜太正在后院照料他的南瓜。
他今年二十八岁，原本在晨曦市最大的广告公司担任故事生产员。两年前，好运降临，他位于郊区的老房子被市政府征作商业用地，作为补偿获得了市区的八套公寓。如果将所有公寓用作出租，可以获得相当于工资四倍的收入。
寺尾胜太再也不用为生活发愁了，从那一刻开始，他开始思考生活的意义。
“每天乘坐拥挤的地铁赶往市中心然后在冰冷的写字楼待上一天到底是为了什么？”他问自己。
最终，他得出结论，自己的这份工作除了赚取微薄的信用点外一无是处。
“现在已经是公元2029年了，人类的生活居然还和一百年前一样，出生，上学，工作，组建家庭，然后老去，然后下一代继续重复父辈的生活。我的老天，人类和机器的区别到底是什么？现在有权利选择真正想要的生活了。”
于是，他离开了公司，搬到了郊区的一座小房子，开始在后院种南瓜。
这让寺尾胜太感到无比充实，纯粹的劳动使人快乐，不追求金钱和名誉，只有快乐才是劳动的本质。他一直认为，原始社会的人类生活才是最纯粹最快乐的，人类应该选择回归丛林和田园，只要没有饥饿和疾病。
辞职后，他将多余的公寓用于出租，却只收取19.99SID的月租，晨曦市房租均价为3000SID。如果人的一生只追求金钱和名誉那将是可耻和愚蠢的，在满足基本生活后，应该考虑如何为世界做出贡献，这是马斯洛的终极需求自我实现。
寺尾胜太仔细端详着南瓜，这一批的南瓜长势很好，这两年他一直苦心钻研农业，现在已经成为一名合格得分南瓜培育员了，朋友都称他南瓜居士。这个职业在古代被称作农民，现代社会有意思的一点是可以把很多传统职业赋予全新的名称，仿佛一个新名字就能让事物脱胎换骨。
他坐在躺椅上，品了一口五十岚抹茶。自从离开公司后，他开始喝起了茶，心静而茶香。这座城市的白领总是喜欢在周末沉溺与酒精和糖份的快乐中。但这种放纵式的快乐只是在透支未来的健康。现在胜太彻底告别了油腻的生活，每天他都会运动三小时，坚持只食用植物和鱼类，这让他感到了身体和灵魂从未有过的清澈。
寺尾胜太经过两年的田园生活后，总结出了寺尾三法则，并一直坚持至今：
1.不要以健康为代价换取报酬。
2.物质的快乐是短暂的，精神的快乐是永恒的。
3.不要问世界能给你什么，要问问自己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
现在寺尾的唯一人生目标就是改变世界，至少在死后五十年还能有人记得他的名字。每次看到自己曾经的同事为了一点微薄的薪水和虚无的职级而彻夜不眠时，他不免有些鄙视。当然每个人的生命进程不尽相同，马斯洛层次是逐级上升的，一个无法温饱的人是不会考虑实现自我价值的。
寺尾胜太仰卧在躺椅上，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很喜欢这种感觉。现在整座城市的阶级矛盾已经十分严重了。市中心林立的摩天楼掩盖不了几公里外的贫民窟，钢筋水泥构成的城市森林已经把很多人变成了毫无灵魂的机器。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改变这一切。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肯定是福田桃代的电话，这个女孩昨天在MIMI上联系到了他。似乎很喜欢位于东区的那间一居室公寓。
“喂？你好。”胜太接起电话。
“请问是寺尾先生吗，我是福田桃代，昨天在MIMI上联系过你，我很喜欢东区的那间公寓。”
“啊，是桃代女士吧，很高兴你喜欢我的公寓，我们约在下午一点见面吧，我可以给你介绍下东区的生活。”
胜太又喝了一口抹茶，转身进去屋内。
这是一栋两层复式住宅，内部设计极其简单，整个榻榻米风格的客厅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桌子。
寺尾胜太崇尚极简主义，他认为所有不必要的东西都是累赘，甚至连他可爱的前女友凉子也被抛弃。
“下午又有KPI了？”李开阳问道。
李开阳是寺尾胜太的大学同学，现在暂住在寺尾家。他们的性格可以说截然相反，寺尾毕业于席德梅尔大学哲学系，李开阳是物理系的优等生。寺尾主张返璞归真的田园生活，而李开阳却坚持认为依靠计算机统治的程序化社会才是人类的出路。
两个人就像是磁铁的正负极一样吸引到一起。而他们正在寺尾的家中展开一场人性测试，双方都试图正面自己观点的正确性。
“今天的实验对象是一个刚毕业的女孩，还没有被这座城市奇怪的规则同化，这局我十拿九稳了。”
“哦，你每次都这么说。”李开阳一脸坏笑。“大部分人在听说有19.99的公寓都会尽然接受，结果在几个月内，都不约而同的选择放弃免费公寓而选择继续工作。”
“我承认有些人已经彻底被这座城市改造了，这是人类历史上的巨大失败。”
“根本没有人被改造，人们选择某种生活，说明了他们原本就是那样的人。”李开阳提高嗓门，“你必须承认，这个世界大部分人的智力水平都是不合格的，给他们足够的自由只会把事情变得一团糟。每天在办公桌前做一整天在你看来枯燥至极，但却填补了那些空虚的灵魂。有些人的脑子里天生就是空空如也，没有了工作他们就会变得无聊至极，最后会发现机械式的生活才适合他们。”
“啊哈，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可不赞同。”胜太躺在榻榻米地板上，“人的灵魂足够装下全世界所有的乐趣，但这座钢铁城市把他们变成了机器。我们需要一个环境，一个真正的田园环境，让所有灵魂都可以绽放。有时我会觉得现代人可能比原始人更加非人，我们发明了汽车，飞机，移动电话和互联网。这确实是天才之举，但却让人们的感官退化了。假设一下，如果一个人的所有器官都换成了机器，那他还能称作是人吗。”
“那他将是超级人类，是人类进化的高级形态。”
寺尾摇了摇头。“这是你们极客的观点，过度迷信科技的力量了。人最宝贵的东西是并不在物质世界，而是精神世界。一个全身装备高科技的空洞灵魂只是废铜烂铁，一个考算法运作的社会也是只一块放大版的集成电路罢了。人类可比一颗电子伟大的多，只有精神上的突破才是人类未来的方向。”
李开阳怂了怂肩，“那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寺尾先生，监测到您有极大的情绪波动，请放松全身，做几个深呼吸，控制好您的肾上腺素。”一个富有磁性的女声在房间内响起。
“这是什么？又是你的小发明？”胜太一脸疑惑。
“哈哈哈，这可不是小发明，而是会改变世界的天才之作。”李开阳举起了手中的一个藏蓝色手环，递给胜太。
“电子屏幕和手环的组合。这是某种新款手表吗？”
“不仅仅是看时间那么简单。这是一种强人工智能，我的团队花了五年时间开发的系统，我把她命名为伊芙，很美的名字不是吗，这是我女友的名字。我希望她永远陪在我身边。”
“这很有趣。”胜太仔细端详着手中的手环，仿佛发现了一个新物种。“你说这是强人工智能，她到底有什么魔力？”
“我来秀给你看。嘿，伊芙，请你对寺尾先生进行生命评估。”
手环似乎受到了指令，发出了嘟的一声，两秒钟后，伊芙的声音再度响起。“寺尾胜太，男性，28岁。INTP型人格，毕业于席德梅尔大学哲学系，毕业后从事故事生产员的工作。两年前由于财富超出计划内的爆炸式增长使他偏离了完美的人生轨道。修正建议：将所有资产按市场价格出租，将收入的60%花费在奢侈品以提升生活品质。回归故事生产员的工作，按目前寺尾的智力水平推测，三年内可以升任主管，五年内成为经理，在十年左右将会成为首席创作总监。这时考虑和一位优秀的女子结伴侣，次年产下后代。寺尾在十五年后会成为业内大师，之后可以考虑开办自己的故事制造公司，并在60岁退休安享晚年。”
“这是什么玩意，简直是无稽之谈！”寺尾皱着眉。
“寺尾先生，系统检测到您目前存在困惑的情绪，这是大脑在接触到超乎认知范围的信息的正常反应，在适应期过后会恢复正常。”
“哈哈哈！”李开阳大笑道。“怎么样，见识到伊芙的厉害了吗。”
“伙计，这就是你说的伟大发明？在我看来什么也不是。回归故事生产员的工作，三年内成为主管，这是在替我做决定吗，我可不需要。”
“或许吧，但这是根据算法得出的你的生命最优解，请相信科技。我知道你现在的资产足够你做个当代鲁滨逊。但其他人可不是你，这座城市大多数人都是一穷二白，每天赚着仅仅够糊口的工作，他们需要的不是田园生活，而是能替他们规划人生的手环！”
“那就让人类自己来选择吧。”
这时门铃响了。
“请问是寺尾先生家吗。”门口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寺尾打开门，眼前这个女子身着学院派制服，双手提着一个黑色背包。福田桃代准时前来赴约。
“刚来晨曦市的学院毕业生。还没有被钢铁磨平心智。”寺尾心想。
“请进吧！”寺尾满脸笑意，他带女孩来到客厅。
“我是李开阳，寺尾先生的死党。”李开阳和桃代握了握手。
女孩坐了下来，四下打量着房子。
“想喝点南瓜汁吗，或者是抹茶？”寺尾问道。
“唔......一杯南瓜汁就好。我很喜欢你房子的设计，这应该是极简主义风格吧，具体点是古典MUJI风格，我也希望自己能有一套这样的房子。”
“努力就能离梦想更近一步。”寺尾端来两杯南瓜汁，坐在了女孩对面。“你就是福田桃代吧，我在MIMI上看到了你的预约，你是想租位于南区的07号公寓吗。”
“是的，没错。这套公寓有着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比如它19.99SID的月租。在公寓平均凭租费用3000SID的晨曦，这可是一股清流。但是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女孩喝了一口南瓜汁继续说道：“寺尾先生，你的目的是什么？没有人会平白无故让人免费住自己的公寓。”
“桃代小姐，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来晨曦吗？”
“我想要改变世界。我出生在一座小镇，那里的人唯一的追求就是金钱，甚至为了一点利益而抛弃道德和良知。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晨曦市有着整个大陆最高的大厦，最快的客车，最睿智的头脑和无尽的知识和财富，我相信在这里能找到这个世界的真理。”
寺尾笑了。“你的想法非常有趣，那你觉得真理是什么呢？你理想中的世界怎么样的？
“我只有一个初步构想，首先，一定是没有战乱，饥荒和疾病的。而如今的世界这三样人类天敌已经被人类所抑制。我们的世界已经有七十年没有大规模战争了，随着医疗科技的发展，恶性疾病也得到控制，粮食也足够所有人活下去，可我总觉得还缺了什么？”
寺尾喝了一大口南瓜汁。“我很乐意引导你，既然战争，饥荒和疾病已经不再对人类构成威胁了，那你觉得人类最大的威胁是什么呢？”
“我觉得是永无止境的欲望。”
“不错，欲望才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在晨曦市，每个人从出生后就在追求金钱和名誉，或者说人类一切的行动的目的都围绕它们展开。一个学院毕业生的目标是成为主管，而达到主管后他们的目标就变成了成为经理和总监，永远没有尽头。然而能成为总监或者CEO的人数是有限的，这就导致了所有人开始了老鼠竞赛。这真是一个荒诞的社会，居然会有人主动参于老师竞赛。”
“然而竞争却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科技，商业和艺术领域的巨大成就，竞争才是人类发展的原动力！”李开阳说道。
寺尾摊了摊手。“我的老朋友和我持截然相反的观点。在我看来一个靠伤害同类才能发展的种族是没有未来可言的。竞争是人类的历史，但绝不是未来。人类从野兽进化而来，自然带有兽性，但拥有神性才是人类的终极目的。”
“天呐，你们两个把我弄糊涂了，我们不是在聊东区的公寓吗？”桃代看着眼前这两个怪人，一脸疑惑。
“没错，我们是在聊公寓的事情。你说的没错，桃代。19.99的公寓必然有着秘密。哦，你放心，不是什么凶宅之类的秘密。我和我朋友正在打一个赌。”寺尾站了起来，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我觉得人类的未来需要的是激发出灵魂深层的神性，也就是哲学的目的。而我朋友却认为大部分人无法拥有神性，他们灵魂极度空虚，需要靠科技来引导。我们两个一直争论不休，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合适人选来帮助我们。”
“这个议题对我来说有点宏大了，我可能帮不上忙。”桃代一脸苦笑。
“我们要你做的很简单。公寓的月租还是19.99，你可以至少住上一年，但我有个条件，在这一年里你不允许上班，也不能使用任何科技产品，假设这样的生活你能坚持一年，那我就相信即时是普通人也是拥有神性的。”
“不上班听起来很好，但不用科技产品......我不太确定，现代人太依赖科技了。”
“无聊可以激发人的想象力，一个劳作的农民是无法成为哲学家的。历史上那些杰出思想家，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孔子，老子都是不用体力劳作的上层阶级，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催生思想。所以我觉得世界上的愚蠢之事，并非是人与生俱来的劣根性，而是缺乏培养的土壤。我想要证明这一点。”
“胜太，我不想泼凉水，但你描述的那种生活只适合小部分的人。在一个几十亿人口的社会根本行不通，想要运送成吨的大宗货物靠的是游轮和火车，而不是马车。人类需要的是高效的数字化社会，不是松散的哲学家乐园。”
“桃代小姐，你觉得人类未来会朝哪一条路走呢？数字化集权还是基于神性的自由？”
“我不确定，神性的自由，这听起来更完美，但如李开阳先生说的，如果人类天生就是自私，残暴的种族，那神性的伊甸社会也不会存在。可能依靠人工智能引导的社会才是人类的未来。哦，我真希望自己能亲眼见证未来。”
“你就是未来的一部分。”寺尾弯下腰，“那么，桃代女士，你愿意协助我们的实验吗。”
“我想我愿意，寺尾先生。”桃代站了起来，两眼放光。“这一切听起来很酷不是吗，有机会见证人类的未来。”
寺尾胜太和李开阳相视一笑。
“桃代小姐，这是我的礼物。”李开阳递上了生命手环。
“这是......一个手环？”
“这是全世界最聪明的手环，她叫伊芙，可以通过大数据计算出用户的生命最优解。生活会面临很多抉择不是吗，你有时会苦恼吗。如果寺尾的计划让你感到困扰了，可以随时呼叫伊芙，但同时也意味着你放弃了绝对自由的生活，而选择拥抱科技。”
“谢谢，这真是个好礼物。但我会首先遵循寺尾先生的计划。”桃代笑了出来。“一个没有工作，不能用科技产品的女孩在一年时间里究竟会变成什么样？我也很想知道。”
“这是07公寓的钥匙，开始你的新生活吗。”寺尾将钥匙交到了桃代手中。
就这样，福田桃代在二人的目送下离开了。
“你觉得她能坚持一年吗？”寺尾问李开阳。
“难道你对她没有信心吗？可是你的选择。”
“不错，我选择她是因为我感觉到了某种东西，她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但我又说不上来。”
“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希望你的眼光没错，毕竟我也希望老朋友能赢不是吗。”李开阳用手肘碰了碰寺尾。“话说回来，05公寓的实验对象怎么样了。”
“现在已经是第十个月了，他曾经不定期出现过情绪崩溃，但现在已经恢复了。叔本华的作品有时比药物还要管用。”
“这么说，你已经马上要拥有第一个追随者了？我是说在失败了那么多次后。”
“没错，格陵兰岛计划已经成型了。”寺尾转过身看着李开阳，“不管我们两个孰对孰错，双计划并行总是正确的。我会在格陵兰岛继续我的计划。而希望你的伊芙也能改造晨曦市。任何时候都需要有PlanB，和人类历史上的任何时候都一样”
“这就是我们两个能成为朋友的原因吧，水火不容却又相互依赖。”李开阳抬头望着天空。此时已经是五点了，晨曦市的黄昏很美。落日余晖落在了冰冷的大厦上，这座庞大的机器有时也透露着人性的光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