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在家乡的大桃树下,桃花瓣随风飘洒,我爹没死,提着刚打到的野兔,叼着一根狗尾草回来了。我躺在我妈的怀里,她抚摸着我的脸,阳光下,春风里,痒痒的。对我说,明天你就六岁了哦,今晚给你做烤野兔。我笑着说好啊,我要吃后腿,要吃两只,剩下两只前腿给你和爹,谁让你们不教我射箭打猎?
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夜,天上半层黑云,显出半面皎玉的月亮,春风徐徐,我总觉得脸上痒痒的,一摸才知道,是一片桃花瓣,被凝固的鲜血黏在脸上,我站起身,乘着半面月光,发现身边全是死尸,正是云州十五人屠,一大片草皮被拔走,一排暗血色字:云州十五人彘,徒有其表,南海小煞神红毛天王传作聂留字。
我倒吸一口凉气,再也不敢停留,转身就跑。
后来我细细想起这件事,虽然不寒而栗,但好歹我也发现了传作聂的不专业。
我曾在集市卖书的老张头那里看到过关于人彘的记载,这传作聂毕竟是个毛毛躁躁、人不人鬼不鬼的江湖怪人,虽然知道人彘怎么写,但是不知道人彘怎么做,否则他们也不会死的这么完整。
我回去后给李老五说了传作聂几乎一招秒杀关若飞的事情,李老五也很是震惊,表示不信,毕竟关若飞在他心里的地位很高,有“三百辽军丛中救人”、“五万铁骑中取上将首级”、“冠古绝今”、“整个江湖的凤毛麟角”的心理地位,甚至只是略输他心中那个一直不能说的人,那个教我爹武功的人。
我指明路径,他飞奔去看后,回来。
一句话也没说。
彻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他对我说,这个传作聂的名头我倒是没听过,看来江湖之深,莽苍天下,不知道还有多少高手,我虽然不会武功,但我在外飘荡多年,对他们这场大战一眼即明,不止是关若飞,其他人几乎都是被他一招致命,你说他的师父叫什么“南海鳄神”,他又自认专做恶事,自然他的师父绝对是个大魔王。
我问他,有没有一种可能,关若飞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
李老五摇摇头,说,绝不可能,他们十五人,当时刺杀了莫德丹,整个云州都轰动了,这事大家早就定论,而在他行侠仗义之后,能够说出自己的住址,自然对自己的武功非常自负,不怕被传出去,更不怕有仇家找上门。
他想了想又说,我们如果要真的确认一些事,就得去燕山大雕峰看看,这对你以后进入江湖的定位很重要。
说走就走,燕山离我们这里并不太远,我们星夜兼程,到了燕山脚下,连着打听了数十村庄,却没有人听过燕山有大雕峰这么一个山峰。
我问李老五,那关若飞会不会是杜撰了这么一个地方?
李老五凄然说道,他也不明白。这世界他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是啊,一个流离失所,飘零江湖的小商贩,他能明白多少关于江湖的事情?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大道上,李老五说:“大烨,我要把你抚养成人,因为我欠你爹一条命,可是要我培养你给你爹报血海深仇,我是此生无望,我一直希望,你能在我所有对江湖的认知世界里,找到一个合适的师父,习武十年,终报大仇,可在我认知世界里,除了一个关若飞,就是教你师父武功的那人,关若飞的本事看来有限,我早该想到,他就是个江湖骗子,或许当时刺杀莫德丹的那个团伙,并不是云州十五人屠,江湖流言难断真假,以讹传讹的事情当然是有的,但是先以真乱假再以讹传讹的事情看来也多得很。”
我安慰他说:“五叔,你别难过,大不了我们现在就去找教我爹武功那位前辈,念在我爹是他徒弟的份上,求他教我武功,我学艺十年,再报父仇,也无不可。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抚养我多年,我对你就像对待亲爹一样,等我报了杀父大仇,我就回来,陪您到老,咱爷俩也好有伴。”
李老五说:“我难过个屌,我实在想不起教你爹武功的那人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你爹曾给我说过,他学的武功叫《五虎断门刀》。”
我当时心里一阵乱骂,天下这么大,我去哪里学到这叫什么《五虎断门刀》的神功?原来你原先不告诉我,并不是因为我年龄小,而是你根本就不记得人家的名字了。
他接着说:“我原本以为,行走江湖一定要行侠仗义、为国为民,但是现在我才发现,云州城这么出名的大侠关若飞都是这鸟样子,看来没本事真的不要去讲什么行侠仗义为国为民,保命最重要。你要记住,一旦你没有把握的事情,一旦你没有胜算的比武,千万不要逞一时之勇,很可能就身败名裂,死无葬生之地。”
我倒是有身可死,但哪有什么名,让我去裂?
我们在饭店打尖的时候,听到有三个江湖人士议论云州十五人屠被传作聂秒杀的事。
一人说,这云州十五人屠名气那么大,我当时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死无葬生之地,结果被一个听都没听过的人给杀了,还真的是徒有虚名。
另一人说“孙兄,你这话很对,我当时在大同,和他们当头的关若飞打过架,在我看来,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关若飞当时和我斗了十几招,被我打败,我手下留情,只在他脸上留下口子,但这人一点不讲江湖规矩,叫了他们剩下的十几人来围攻我,我当时不愿和他们结仇太深,便溜掉了。”
又一人略感惊讶,说:“钱兄,你的《电光剑法》很厉害啊,这是我们云州武林都公认的事情,那关若飞虽然在你手上走不过十招,但我觉得也有些修为了,这么说来,那个叫传作聂的人,还真的有些本事,只怕和你也难分上下。”
孙姓大汉点点头,说:“王兄说得对,但我认为那来自南海的传作聂,来到我们云州做事,也不是全无本事,只是一来就做这么大个事情,只怕他未必真的就只是想盖过十五人屠的名声……”
王姓大汉说:“那不然能怎的,我刚才说了,这传作聂的本事,也未必比在座的两位强,这人和咱们又不相关,云州武林的大小事,自然是姚老师说了算,传作聂这孽障不晓得天高地厚,到我们云州来露手段,姚老师一声虎威,只怕这传作聂挡不住两刀。”
孙姓大汉笑了笑,说:“看来云州武林还真的会有热闹了,只怕姚老师也未必真的拿得下传作聂,毕竟咱们都只是道听途说,再结合分析这人的武功高低,十五人屠么,我一直不看好他们,当年西京共荣圈那人的案子,究竟是不是他们做的,都还是个问号。他们能刺杀成功,据说是有内鬼在里面,而且我听说,刺杀虽然成功了,但是并没有一个人脱走,现在的十五人屠,并不是当时那十五个人。”
王姓大汉“嘘”了一声,说:“当今眼下,局势这么紧急,西京共荣圈的事情,咱们还是少议,虽说不怕辽军鹰犬,但是一旦惹上,处处难以方便。我辈江湖之人,最想的就是放荡不羁,不服管教。国破多年,这云州,到处都说的是契丹话,虽说这些屁民什么都不懂,好歹咱这云州不是宋境,还是少说为妙,喝酒喝酒!”
孙姓大汉和钱姓大汉点头认可,三人一同饮了一大杯。
王姓大汉又道:“姚老师的武功我是见过的,他的《五虎断门刀》真的可作为云州武林代表……”
五虎断门刀!
我和李老五更精神了。
只听王姓大汉续道,“据说有九百多招,招招精奇,有一次,我到秦家寨做客,姚老师酒后耍了几招,当场在座的云州五百多位高手,齐声叫好,否则怎么大家都俸姚老师为云州武林之尊?”
钱姓大汉似乎很感兴趣,问道,“怎样的几招,折服了云州五百多位高手?我那时因一些江湖恩怨,在号子里受难,后来杀了狱卒,得以逃脱,并不知晓这事。”
王姓大汉压低了声音,说,“姚老师运功后握起宝刀,刀锋上竟然泛起淡淡的蓝色寒光,当时厅外十五丈的地方,有一株百年老松,姚老师脚下迅捷,在场的人竟都没看清他是如何一瞬间跃到十五丈外,只听见‘喀拉’几声,大家竟然未能看清他如何出刀,有人说是横劈,有人说竖劈,有人说是乱舞,总而言之,那株老松,竟然被斩碎!
我和李老五对视一望,四眼发光,这就是《五虎断门刀》的威力!教我爹功夫的这人,姓姚,在秦家寨!
钱姓大汉点点头,说道,“要将兵刃上练出青芒,确实需要很深厚的内力,而姚老师移动身法之快,也需要强劲的内力,能将百年老松以快速的招式斩成碎片,这需要极高的天赋和准确的判断力,百年老松也有软处,就连树的软处都能找到,快、准、狠的收招,这样的刀法和使用刀法人的内力,那是极高的。我曾将我的长剑上练出一丝青芒,但论内力和出招的迅猛,实在不符‘电光’二字,我师父曾说,本门剑法与福建‘一字慧剑’出于同门,前些日子,我在长白山遇到一位大宗师大高手,姓卓,他就是‘一字慧剑’的传人,我和他讨教了武功,说来惭愧,我资质有限,在他手下竟然未能走出二十招,他说年轻一辈中,有我这等本事,已经非常了得,后来我拜他为大哥,才知道,他身负血海深仇,全门被西域天山上的一个大魔神戕害,那魔神武功有多高,他也不知道,当时他也是我这个年龄,武功还不及我,他说我如能练到剑芒四射、瞬间爆发雷霆之力,就能行走江湖,报出名号。姚老师如真像你所说,也真是名副其实的云州武林代表人物。”
孙姓大汉赞道,“钱兄的武功见识,当真卓绝。”
王姓大汉也点点头,道,“我三人中,钱兄的武功见识当然是最高的,此去秦家寨并不远,两位老兄,我看我们要不要走一遭秦家寨?把传作聂的事情给姚老师商讨一下?不管如何,这人既然到了云州,就是整个云州武林的事情,不论正邪,姚老师总该出面解决一下,也好引荐钱兄与姚老师认识,共同研讨武功,咱们随行而去也能受益匪浅。”
李老五看了看我,附在我耳边,说,“虽然不知道这几个人是不是好人,但他们都是江湖中人,绝不会为难你一个小孩子,我去同他们说,这就同路送你到秦家寨去,在姚老师那里学得神功,以报大仇。”
我正想说话,李老五已经站起身,到三人面前,作揖而拜,说,“刚才三位大侠的说话,小人听到一些,小人不是江湖中人,但是听到三位大侠说到秦家寨姚老师,小人再也不能安定。小人有一至交,姓李名邀哲,他曾在姚老师那里学艺五年,后来我兄弟二人做些兽皮倒腾勾当,被百余强盗围攻,我那兄弟义薄云天,为了救我,不幸战死,临死前大喊‘我乃秦家寨姚老师第十六弟子,李邀哲,师父曾教导我辈学武之人,义字当头,舍生取义,今日不负师父重望,死得其所!’我又是伤痛,又是愧疚,回到乡里,寻得至交遗子。”说到这里,他对我招招手,我走了过去,他拉着我一同跪在地上,只听他接着说道,“这就是我那至交的遗子,小人见识浅薄,手无缚鸡之力。三位大侠发发慈悲,助我这等蝼蚁之人,一血深仇!”
孙姓大汉瞟了我们一眼,冷冷说道,“这世上有血海深仇之人多了去,咱们似乎并不相识,识相的滚远点,不要扰了大爷的情绪。”
王姓大汉劝道,“孙兄莫怒,这一老一少不是江湖之人,却和江湖纠葛颇深,虽说江湖上人言多虚,但这两人只想让我们带着去找姚老师,结伴同行也未必不可,只是我三人都是刀口嗜血的落拓汉子,实在对他们无法照管,这样,我问你,小老头,你身上可带有钱?”
李老五拿出钱袋,全部交到王姓大汉手里,王姓大汉掂了掂,说,“好吧,急人所难,正是我辈江湖好汉的责任和使命,你们且起身来,随我们走便是。”
李老五依然跪在地上,说,“小人污秽,不敢共三位大侠同行大道,便请三位大侠带着我这侄儿到秦家寨,小人一定感恩戴德,永世不忘!”
王姓大汉不耐烦点点头,说,“好了好了,你去吧,这少年我们便答应你带去秦家寨就是。”
李老五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他拉着我手,说,“孩子,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有三位大侠保你周全到秦家寨,更有姚老师可以教你绝世神功,可报血海深仇!五叔年老体弱,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你手刃仇家那天,总之,我在家等你!如若有一天你回来发现我成了一堆黄土,莫要忘了给我烧上三柱香!”
我不忍离开李老五,但他摸了摸我的头,轻轻拍了拍,说,“去吧,孩子,我一有机会,就来秦家寨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