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大多同我们一样眼神迷茫,不知该往哪里去。
有人传过话来:
有亲朋的投奔亲朋。没有去处的,就地等待,政府正想办法安置。
大家就在附近各找地方歇息。
既然有了交代,我们心里坦然了许多。
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很快就有了交往。
几个学生拿出书本在教家洁认字。还有几个学生在地上划出一个棋谱,用石子教家辉下棋。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娃娃兵离开队伍左顾右盼。他看见了我,走了过来,跟我搭话。
你们刚下船吧?
我点点头。
打算去哪里?
我摇摇头。
我看他穿着宽大的衣裤便问:
你也是国军?
当然啦,点名少不了我的。
你也打仗?
我不会枪,给连队喂马。
我们说话并不投机。他说的家乡话有些我听不懂,他说军队里的事我也不感兴趣。我跟他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打发着无聊的时间。
他是在安徽老家火车站要饭时,被几个军人拎上车的。他父母都死了,只有一个已出嫁的姐姐。自从当了兵,他吃上了饱饭,对老家并不挂念。
我看着他头发上的草根,脏兮兮的脸蛋,心里说:
什么国军,简直是叫花子。
我对他越来越冷淡,希望他快点离开。
可他却热情不减,这让我很不自在。可能在军营里没有小孩子跟他说话,他见了我话格外多。听说我是从上海来的,他就又兴奋起来:
你是上海来的呀,去年我还去过,只呆了一个月就南下了,我还没呆够呢。你们那里女的都烫头发,男的都穿皮鞋,神气的很。
他低头看看脚上已露出脚趾的布鞋:
我以后也要穿皮鞋。等反攻回去,我要穿着皮鞋,在村子里走几圈,看他们谁敢瞧不起我。
他看队伍要集合了才离开。
临走,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块饼干和糖果塞在我手里。
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我突然有些可怜起他了。
父亲一直在跟太太说着话。看来他们很谈得来,身体凑的很近,说话声很小。偶尔有几句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就知道他在说我们家的事,她也在说她和儿子的事。他也在劝她,她不时点点头。
一个妇女提一个皮箱,牵着五六岁的儿子从我们身边走过,她似乎看到了什么:
我还是好害怕,怕不能见到儿子。
父亲忙安慰道:
会的,会见到他的,我保证你会见到。
一旁一个正敞了怀喂小孩吃奶的女人听了他们的话,不住地叹息:
唉,这世道,要说谁家没有伤心事,那是瞎说。你说,我好好一个上海人,偏偏来这个鬼地方。哎,他们说很快就会反攻的,不知算不算数。
父亲说:
当然算数。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回去的。
太太的眼睛立刻亮了许多。
真的?那太好了。
她脸上红润起来,气色比刚下船时好多了。
那女人转而问向她:
侬也上海人?
太太看了父亲一眼:
我们都是上海来的。
都出来干嘛?上海人就不该出来的,上海人就该呆在上海。
她口中连说着上海人,眼睛里有一种上海人特有的不屑神情。
太太问:
你是怎么过来的。
她叹了口气:
他们说共产党见人就杀,我家那个死鬼硬拽我上船的。共产党不是人啊,说他们杀老百姓,我有点不信的。
父亲问:
你家先生呢?
她如梦初醒,眼睛朝四周找寻了一圈:
咦,这个死鬼上哪里去了。
她又环顾了一遍,还是没有见到他的男人,便又骂出一句:
简直是个死鬼。
她瞥了一眼父亲,凑近太太嘀咕道:
江西男人不行的,胆小怕事,还不会体贴人,比上海男人差远了,跟这样的人没好日子过的。你看看这个小破地方,让我们这样的人怎么活哟。我跟他说好了,要是二个月还回不去,我就是离婚也要回去的。
她男人是上海一家小厂的厂长。
到下午4、5点钟,大家的等待就有了着落。一个拿着铁喇叭的高个子军人走到我们中间,开始向我们喊话:
欢迎大家弃暗投明。这里是台湾,将是我们反攻大陆的基地,每个人,不管男女老幼,都是反攻的战士……
他说了十来分钟,我们就在这段时间里变成了战士。我们小孩子第一次听到了必须、不能、格杀勿论之类的战争名词。
他说完,喊出几声口令,就将我们像战士一样集合成两队。我们随着队伍,经过两个路口,来到一个仓库。
这是当年日本人留下的旧仓库,已废弃不用。窗框没有玻璃,结着尘网,积满尘土的水泥地上放着一些木箱、板材及一些垃圾。
马上就有了抱怨声:
你们就这样打发我们。这样的地方,你们应该去问问猪肯不肯来。
太不像话,大老远地跟你们逃过来,你们就让我们住这样的地方。
高个子军人又拿起喇叭,这次态度严厉:
安静。我看谁还在说话。你们想干什么?想造反?告诉你们,非常时期就这条件,部队还要睡外面呢。谁要再发牢骚,我的枪可不认人。
场面静了下来。
大人们拿了铁锹、扫帚开始打扫仓库。并将杂物堆在门外。我们小孩子,一些妇女还有行李都等在屋外。
一会儿,几辆军车开了过来,跳下来一些军人,将仓库里清出的垃圾杂物装车运走。
时间不长,这座旧仓库就被收拾得整洁干净,成为一个像样的地方。
这是国军的一个临时安置点,从这几艘船上下来的大部分是军人和眷属,我们这些老百姓也顺带享受了一回军人待遇。
仓库收拾好后,我们又在屋子前集合起来,高个子军人又向我们喊了话,告诉我们几点起床,几点熄灯睡觉,什么时间供应饭食、开水,什么时间可以外出。接下来我们便排起了队进入仓库。
一位女军人把我们领到一处靠墙的空地上。她很和蔼,一路跟太太有说有笑,笑起来脸上还有一对酒窝。
等安置妥了,她用手轻抚着家辉的脸蛋,对太太说:
难为你了,走了这么远的路,还要照顾这么多小孩子。
她和父亲尴尬地笑着点点头。
临走,她又提醒了三餐及开水供应的时间、地点。
女军人一离开,父亲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愿起来。想必是他刚才打扫累了吧。
太太看了他一眼,不禁失笑了起来:
你这样就妥了?没有铺的东西?
父亲不好意思起来,立即站起身。
有的,我倒忘了。
他打开皮箱,从里拿出一张床单,一个薄棉褥子。
两个人一块铺好了褥子。他笨拙的动作让她笑了。
他又拿起床单,太太笑着将床单拽了过去:
给我吧,你做不来的。
她双手把床单一抖,床单便在空中散开,后又稳稳落在褥子上。她再稍一整理,一张很有样子的地铺便成了。
她又把我们几件衣服拿来,折叠几下放到铺头当枕头用
她打趣道:
你们爸爸是个秀才,干不来家务的。
父亲争辩说:
怎么不行,我行的。
她又笑笑说:
好,你行。
我们几个躺在上面一会儿功夫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脖筋周围已渗出了汗。我用胳膊蹭了蹭脖子,从床上坐起。
太太坐在床边正打着盹。
尽管是冬天,可这么多人同处一屋,倒有些闷热。空气潮湿,我还能闻到人的体味。
父亲在太太一旁用胳膊支起身子似睡非睡。
他从出来后就没洗过脸,脸上已胡子拉碴。身上的黑色风衣,原很合体,现已宽大松胯。他瘦了,连衣服也撑不起。事业颓败,家境落魄,都写在身上了。
家洁、家辉也醒了。我和家洁在手指间玩起了反股绳游戏。
太太也醒了。她看我们几个小孩子在玩游戏,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
游戏玩完,太太替妹妹扎起了小辫。她又起身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盆水。
我们从皮箱里拿出毛巾洗了脸。她把毛巾在盆里透了透,为家辉擦了脸。
她也洗了脸,脸上白净了许多。我有些惊愕:配上那双黑眼睛,她其实很好看,属于一种不动声色的漂亮。
这时,有人在喇叭喊道:
现在开始供应开水,大家接水的时候要排好队,不要乱。
她忙起身,从我身上拿了水壶去排队。临走还嘱咐道:
叫爸爸起来洗脸。
不一会儿,她打开水回来,小弟便嚷着要水喝。她问我还有没有水杯。
我便起身从皮箱里拿出一个饭盒递给她。
她一手拿着水壶,一手拿着饭盒,倒腾着开水。
等我们都喝了水,她对父亲说:
你也喝一点吧?
我们这才发现父亲的存在。他其实一直醒着在独自想着心事。
他接过水,喝了两口,望着窗外说:
我想过了,这里不是长久之地,得想办法找出路。
她说:
是的呀,总是要找事情做的。只是要一步一步来。好在这里还有人管。
父亲仍望着窗外:
我来这里,并不是要他们管,只是不想做枪下的冤鬼而已。我要谋一份职业,为他们寻一条出路。
他说着看了我们一眼。
太太很赞成地说:
你是要这样,这几个孩子要全靠你养活的。
他点点头,脸上严肃起来。
他是一直称她太太的。可第一天晚上睡觉前,我们开始喊她阿姨了。睡觉时,家辉是枕着她的胳膊睡的。
她搂着小弟那么自然,最小的孩子总是最先受到惠顾。
政府在港口周围设立了几处食物供应点,有大米稀饭、米饭、馒头还有菜。每次到了饭点,都是阿姨和我去领饭。
第二天一早父亲吃完早饭,用手绢擦擦嘴角,对我们说:
我要出去找工作了,你们跟着太太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
他正要走,她伸出手拦住他:
把手绢给我,这样的手绢拿不出手的。
这手绢一路都没洗,上面污渍斑斑。
他又把手绢慢腾腾拿了出来,她上来一把将手绢没收了。
父亲走后,她借来了脸盆,把我们身上的衣服连同手绢都洗了。
她又不知从哪里拿来两把椅子,把衣服一件件晾在了椅子上。
我真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她其实是个很健谈的人,没事就找别的太太聊天,也有太太过来找她聊天。
傍晚,父亲回来了,他一无所获。
以后几天他照例出去,都两手空空。
他最初在基隆街道上徘徊。他很注意街道两边的银行,很想在此重操旧业。
可是49年的台湾,刚经历了二战,又有大批从大陆撤退出来的军民到此,当地人生活困苦,物价飞涨。饭碗于人而言是僧多粥少,他自然是到处碰壁。
基隆不行,他于是就坐车去了台北。
这是台湾最大的城市,可在当时也只有三四十万人口,比起上海的繁华依旧让他神情黯然。
大批来台的金融大佬差不多出自上海滩,要说他在十里洋场也聚集了一定人脉。如今昔日的同行在此相见,竟如同陌路。人脉,并未成为一块求职的敲门砖。
他仍一无所获。